大雄寶殿的青磚被晨露浸得發潮,李寶跟著僧眾跪了半個時辰,膝蓋早已麻得沒了知覺。
他垂眼望著蒲團上磨出的細毛,聽著前排老比丘尼誦經時帶痰的渾濁嗓音,忽然想起張遠山昨夜說的"朱雀靈氣"——可此時佛前長明燈的光落在供桌上,連供果的紋路都照得一清二楚,哪有半分詭譎?
木魚聲陡然急了兩拍。
李寶慌忙合掌,卻見知客僧的袈裟下擺掃過他腳邊,青布鞋底沾著濕泥。
原來不知何時,殿外的霧散了,檐角銅鈴被風撞出細碎的響,混著經聲直往人耳朵里鉆。
"早課畢。"知客僧的聲音像敲在瓷碗上,清泠泠的。
僧眾陸續起身,李寶扶著供桌站起,膝蓋"咔"地響了一聲。
他望著排頭幾位老僧佝僂著背退向偏殿,忽然想起寺里做飯的火工頭陀說過,這些師父每日寅時三刻就起,挑水劈柴、誦經禮佛,連過年都只多添半碗素齋。
他摸著后頸未消的涼意,忽然覺得這涼意倒比寺里的晨更透骨——原來修行不是坐享清凈,是拿血肉之軀硬扛晨昏。
"李居士留步。"
空明禪師不知何時站在殿門陰影里,月白僧衣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洗得發白的灰布中衣。
他手里攥著串沉香木佛珠,每粒珠子都油亮亮的,像是被歲月反復摩挲過的老玉。
李寶忙合掌:"禪師早。"
空明笑著點頭,佛珠在掌心轉了兩轉:"看你誦經時眉心總皺著,可是有惑?"
李寶耳尖發燙。
他本是跟著僧眾有口無心地念,不想連禪師都瞧出破綻。"弟子前日讀《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句,總解不透。"他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昨日見陳旭東后頸的勒痕,又想起陳二狗腕上的紅繩印......這些'色',難道都是空?"
空明的目光忽然變得很靜,像落了雪的深潭。
他抬手示意李寶往殿外走,檐角銅鈴的響便裹著松枝香撲了滿臉。"你見那勒痕是'色',可勒痕因何而起?
紅繩?
噩夢?
還是人心執念?"他停在一株老柏樹下,樹皮上有道刀刻的"忍"字,已被風雨磨得模糊,"若執念是空,那勒痕何嘗不是空?
若你執著于'勒痕是兇兆',倒反被這'色'困住了。"
李寶喉結動了動。
前日在張遠山家,他盯著陳旭東后頸的勒痕,滿腦子都是陳二狗尸檢報告上"機械性窒息"的結論,哪曾想過"執念"二字?
"禪師,那......"他咬了咬嘴唇,"若弟子想深研佛法,該從哪部經入手?"
空明的佛珠突然停住。
他望向大雄寶殿檐角翹起的龍頭,晨光正順著龍角淌下來,把他眼角的皺紋都染成了金色。"《金剛經》可破我執,《楞嚴經》能照心魔。"他轉頭時,佛珠在指間劃出半道弧,"只是這兩部經......"他頓了頓,"你昨日說在看《六祖壇經》?"
李寶點頭。
他上月在舊書攤淘到本線裝《六祖壇經》,翻了兩頁覺得親切,便常帶在身邊。
"那便先放下其他。"空明伸手,掌心托著粒被摸得發亮的沉香珠,"佛法不是填鴨,是等水到渠成。
你昨日問'如何不被執念所困',壇經里'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不就是答案?"
李寶接過佛珠,指尖觸到珠子上細密的紋路,像觸到了某種溫熱的活物。
他望著空明袈裟上洗得發白的補丁,突然想起張遠山說的"朱雀靈氣"——或許這寺里的"靈氣",從來不是什么神怪,是這些師父用數十年光陰,在晨鐘暮鼓里磨出來的?
"多謝禪師。"他攥緊佛珠,后頸的涼意不知何時散了,倒有股熱流順著脊椎往上涌,"弟子今日想去舍利塔邊讀經......"
"該去的。"空明笑著合十,轉身時僧衣帶起一陣風,把柏樹上的雪粒子吹得簌簌落,"舍利塔前無俗念,你且讀,且悟。"
李寶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這才摸出懷里的《楞嚴經》。
書頁邊緣有些毛躁,是他前日在寺里流通處求的。
他信步往舍利塔走,路過齋堂時聽見火工頭陀吆喝小沙彌添水,鍋鏟碰著鐵鍋,響得人心底發顫。
舍利塔在寺后小山上,青石板階覆著薄雪,踩上去咯吱作響。
李寶在塔前石凳上坐下,翻開經書,卻見第一頁寫著"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業種自然,如惡叉聚"。
他盯著"顛倒"二字,忽然想起俞茹出事前那晚,她也是這樣捧著本舊書,說"寶哥你看,原來我們都活在顛倒里"。
山風突然大了。
李寶打了個噴嚏,低頭想把經書往懷里攏,卻見石凳上落了片銀杏葉——不是秋天的金黃,是詭異的暗紅,葉脈里還凝著水珠,像血。
他伸手去撿,指尖剛碰到葉面,后頸突然泛起熟悉的濕冷。
那感覺像有只無形的手,正順著他后頸往上爬,爬過耳后,爬過鬢角,最后停在他左眼尾,輕輕一按。
李寶猛地抬頭。
舍利塔的塔尖刺破云層,在藍天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他盯著那影子,忽然覺得眼皮沉得厲害,經書"啪"地掉在膝頭。
他揉了揉眼睛,想撿書,卻見書頁間夾著張照片——是俞茹的笑,嘴角有顆小痣,和他錢包里那張一模一樣。
"俞茹?"他輕聲喚了句,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鈴鐺。
山風卷著松濤灌進耳朵,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越來越慢。
石凳上的銀杏葉不知何時不見了,只余下片水痕,在陽光下泛著淡紅的光。
李寶摸了摸后頸,那里的皮膚燙得驚人,像要燒起來。
他低頭去撿經書,卻見封皮上沾了片碎雪,正緩緩融化,在"楞嚴經"三個字上暈開個水斑。
他打了個哈欠,把經書抱在懷里。
舍利塔的影子正慢慢往他腳邊挪,像條蟄伏的蛇。
他望著塔身上斑駁的磚紋,突然想起空明說的"照心魔"——或許今日,他該在這塔邊,照照自己心里,到底藏著什么。
眼皮又沉了。
李寶靠在塔身上,經書滑落在地。
他望著頭頂的藍天,恍惚看見有紅繩子從云里垂下來,纏上塔尖,纏上松枝,最后纏上他的手腕。
他想掙扎,卻聽見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說:"寶哥,別怕,我來接你了。"
那聲音很輕,像俞茹出事前最后那通電話里的尾音。
李寶閉了眼。
風卷著經頁嘩啦啦響,有片碎雪落進他半張的嘴里,涼得他舌尖發顫。
李寶的意識沉進一片混沌時,最先觸到的是徹骨的濕冷。
那冷不是山風裹著雪粒子的涼,是浸在冰潭里的透骨寒。
他想抬手搓搓胳膊,卻發現四肢像被無形的線捆住,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眼皮重得像壓著塊磨盤,可他分明聽見有人在喚他名字——是俞茹的聲音,尾音像沾了水的棉絮,濕漉漉地黏在耳后。
"寶哥......"
這聲呼喚比任何鬧鐘都管用。
李寶猛地睜開眼,卻見眼前立著道白影。
是俞茹。
她穿著出事那晚的淡藍棉裙,裙角沾著暗褐色的污漬,發梢還滴著水——和尸檢報告里"溺亡"的描述分毫不差。
她的臉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紙,后頸那道青紫色的勒痕格外刺眼,本就小的痣此刻縮成粒暗紅的血點,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猙獰。
李寶喉嚨發緊,想往后退,后背卻抵上了粗糙的磚面——是舍利塔。
他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背貼著塔身,而俞茹正一步步逼近,腳下的青石板在她腳邊裂開蛛網似的紋路,每走一步,裂痕就往李寶腳邊爬一寸。
"俞茹......你、你不是......"他聲音發顫,話沒說完就被另個聲音截斷。
"李哥。"
這聲"李哥"帶著股尖細的尾音,是蕊珠。
李寶轉頭,正撞進雙烏黑的眼珠里——蕊珠的眼白全不見了,只剩兩團墨色漩渦,腕上那圈紅繩印子腫得發亮,指甲蓋泛著青黑,正搭在他另一側肩膀上。
李寶的胃里泛起酸水。
他想起蕊珠出事那天,法醫掀開裹尸袋時,她腕上的紅繩還勒進肉里半寸,家屬哭著說"這丫頭非說紅繩能擋煞"。
此刻那紅繩印子正滲著血珠,順著她青白的手腕往下淌,滴在他鞋面上,燙得他猛抽回腳。
"你們......你們要干什么?"他聲音抖得像風中的經幡。
俞茹的嘴角扯出個詭異的笑,她抬手撫上李寶的臉,指尖比冰塊還涼:"寶哥,我們冷,好冷......"
蕊珠的指甲掐進他肩窩:"李哥,帶我們走,帶我們離開那個地方......"
李寶想喊,可喉嚨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想跑,雙腿卻像灌了鉛。
他望著兩張逐漸湊近的臉,忽然聞見股腐臭——是從俞茹裙角的污漬里散出來的,混著蕊珠腕間滲出的血味,熏得他眼前發黑。
"不!"他嘶吼著閉眼,可那聲音還是鉆進耳朵里,俞茹的呼吸噴在他耳垂上:"寶哥,你不是說要保護我們嗎?
你看,我們的脖子,我們的手腕......"
"夠了!"
這聲暴喝像驚雷劈開陰云。
李寶猛地睜眼,只見漫天陰云被撕開道金縫,金光里浮著尊半隱半現的大佛,眉眼慈悲,右手結印,左手托著粒流轉著七彩光的舍利。
俞茹和蕊珠同時尖叫,像被火燙到似的縮回手。
她們的身體開始透明,像被風卷起的紙人,俞茹的裙角先散成碎片,蕊珠的指甲尖跟著化作黑霧,最后連那兩聲"寶哥""李哥"都被金光絞碎,消散在風里。
李寶癱坐在地,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仰頭望著大佛,卻見那尊佛的眉眼漸漸與空明禪師重合,連袈裟上的補丁都分毫不差。
舍利從佛掌中浮起,懸在李寶頭頂三寸處,七彩光在他臉上流轉,照得他眼前一片璀璨。
"執念如繩,困人亦困己。"
佛音在耳畔響起,李寶卻分不清是佛說的,還是空明禪師說的。
舍利突然墜下,他想躲,卻見那光團像融雪般滲進他心口。
剎那間,股熱流從心臟炸開,順著血管往四肢百骸涌去——后頸的涼意沒了,肩窩的刺痛消了,連這幾日總在夢里糾纏的陳二狗的紅繩印、陳旭東的勒痕,都像被橡皮擦抹過似的,淡得幾乎看不見。
他下意識摸向心口,那里還留著舍利鉆入時的灼熱感,像塊燒紅的炭,卻半點不疼,只覺得渾身輕快得能飄起來。
大佛的身影漸漸淡去,他最后看見的是舍利塔的塔尖,在金光里閃了閃,像顆被擦亮的星子。
"咚——"
額頭撞上磚面的疼把李寶拽回現實。
他捂著發疼的額頭坐直,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歪倒在舍利塔上,《楞嚴經》掉在腳邊,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
太陽不知何時西沉了,把舍利塔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蟄伏的巨龍。
他摸了摸后頸,那里干爽溫暖,哪還有半分濕冷?
再看腳邊——銀杏葉不見了,連水痕都沒留,只有《楞嚴經》的頁角被風吹得卷起,露出半行字:"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
"李居士?"
張遠山的聲音從石階下傳來。
李寶抬頭,見他正扶著棵老松樹往上爬,灰布外套沾著草屑,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芝麻糖。
"我在齋堂沒找著你,猜你許是在塔邊。"張遠山走到近前,目光掃過李寶發紅的額頭,"可是打盹撞著塔了?
你這臉色......"他頓了頓,從兜里摸出塊手帕遞過去,"出了好些汗?"
李寶接過手帕,擦了擦臉。
帕子上沾著股淡淡的檀香味,像極了空明禪師袈裟上的味道。
他望著張遠山鬢角的白發,忽然想起昨夜這人說"朱雀靈氣"時眼里的光——或許有些事,真的不是巧合。
"沒事,許是讀經讀累了。"他彎腰撿起《楞嚴經》,書頁間滑出張照片,是俞茹的笑,嘴角的小痣鮮活如初。
他忙把照片塞進懷里,抬頭時正撞進張遠山探究的目光。
"陳旭東那小子,今早又來寺里了。"張遠山拍了拍他肩膀,"說昨夜沒做噩夢,非說我給他的符管用。
我瞧著他那副悔不當初的模樣......"他頓了頓,望向夕陽里的大雄寶殿,"罷了,明日我去他家里瞧瞧。"
李寶攥緊懷里的照片,舍利留下的熱流又涌了上來。
他望著張遠山轉身往山下走的背影,忽然覺得這老小子的背挺得比上午直了些——或許有些執念,該放下了;有些因果,也該解了。
山風卷著松濤掠過舍利塔,塔角銅鈴發出清越的響。
李寶抱著經書往寮房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和舍利塔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兩條交纏的龍,正往暮色里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