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盜洞邊緣割出一道銀邊,錢墨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張晗那張青腫的臉在荒草間若隱若現,左眼眶的瘀紫像團化不開的墨,而石棺里的干尸正發出布料摩擦的沙沙聲——他分明記得半小時前親手把這具唐裝干尸按回棺底,此刻它卻直挺挺坐著,道袍下的骨架在月光里泛著冷白。
"錢教授。"張晗的聲音從草窠里鉆出來,帶著點濕乎乎的氣音,像極了那晚在辦公室,張晗舉著筆記說"耳室有機關"時的語調。
錢墨的喉結動了動,手機在掌心沁出冷汗。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張晗墜崖時,巡山隊拍的現場照片:尸體摔在石灘上,鼻梁骨碎成幾截,左眼窩嵌著半塊碎石——可此刻草葉間那張臉,青腫的位置、傷口的形狀,竟和照片分毫不差。
"張...張晗?"姚剛的聲音在發抖,周華已經癱在磚墻上,膝蓋撞在石棺沿上,發出"咚"的悶響。
錢墨盯著草窠里那張臉,突然發現張晗的嘴角在抽搐——不是鬼氣陰森的抽搐,是活人肌肉不受控的顫動。
他瞳孔猛地一縮:這是有人用泥灰和顏料化的妝!
念頭剛閃過,石棺里的干尸突然"咔"地響了一聲,脊椎骨錯位的聲音在封閉的墓室里格外清晰。
錢墨的后背貼上盜洞的土墻,指甲掐進掌心。
他想起張晗筆記里夾著的老照片:袁天罡墓耳室的干尸,道袍下擺繡著北斗七星——此刻這具干尸的道袍,北斗七星的銀線正隨著動作泛著微光,和照片里的位置分毫不差。
"姚剛。"錢墨突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尾音故意帶上點氣顫,"你說我托的夢是假的?"
墓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姚剛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周華的指甲深深摳進磚縫,指節白得透明。
錢墨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他在模仿張晗墜崖前那晚的聲線,那時張晗喝了半瓶二鍋頭,舌頭有點打卷,尾音總帶著股委屈的顫。
"張...張晗?"姚剛跪了下來,膝蓋砸在碎石上,"我真不知道周華會改筆記!
是他說...說只要把機關位置寫偏,你就拿不到考古項目..."
"周華。"錢墨繼續壓著嗓子,往盜洞外走了半步,讓月光正好勾勒出他的輪廓,"我摔下懸崖時,手里還攥著半塊帶血的筆記。
你猜巡山隊發現時,那半塊寫的是什么?"
周華突然發出一聲尖叫。
他盯著錢墨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影子的頭頂竟多出半寸,像極了張晗生前總愛翹起的發旋。"不是我!
是錢教授讓我改的!
他說...他說你死了,副主任的位置就是他的!"
錢墨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強壓下心頭的震動,踉蹌著扶住盜洞邊緣的老槐樹,枯枝劃過手背,疼得他倒抽冷氣。
這疼意讓他突然清醒:姚剛和周華在互相甩鍋,而他要趁這機會把水攪得更渾。
"姚剛,你總說我笨。"錢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股尖銳的哭腔,和張晗生前吵架時一模一樣,"可我在崖底躺了三天才斷氣,聽見巡山隊說'這小子筆記里寫的耳室位置,和衛星地圖對上了'——"他猛地轉身,月光照亮他扭曲的臉,"你們改的筆記是假的,我寫的才是真的!"
姚剛突然跌坐在地,褲襠滲出一片暗黃。
周華則瘋了似的往石棺后面爬,撞翻了錢墨帶來的裝土麻袋,碎石劈里啪啦砸在干尸身上。
錢墨看著兩人的丑態,喉間溢出一聲悶笑——這正是他要的效果:恐懼會讓人喪失理智,等會填土時才不會拼命反抗。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屏幕亮光照出他泛著青的臉。"張晗早死了。"他突然恢復正常聲線,指尖敲了敲手機里的張晗墜崖照片,"剛才那是我用泥灰畫的妝,石棺里的干尸?"他踢了踢道袍下擺,"張晗筆記里夾的老照片,我研究了半個月。"
姚剛的嘴唇直哆嗦:"你...你為什么..."
"為什么把你們騙來當替死鬼?"錢墨蹲下來,盯著姚剛驚恐的眼睛,"趙亮明的盜墓隊明天到,他們帶了洛陽鏟。
我要讓他們挖到這里時,只看見兩具被干尸嚇死的盜墓賊——"他指了指姚剛腰間的洛陽鏟,"你們身上的工具,足夠坐實罪名。"
周華突然撲過來抓住他的褲腳:"錢教授!
山腳下的老周頭每天這時候巡山!
他要是看見盜洞——"
"老周頭前天摔斷了腿,在村衛生所打石膏。"錢墨甩開他的手,抄起腳邊的鐵锨,"這山我摸了三個月,什么時候有人,什么時候沒光,比你們清楚十倍。"他把鐵锨插進盜洞外的土堆,潮濕的黃土順著锨面滑進墓室,砸在周華顫抖的肩膀上。
第一捧土落進墓室時,姚剛突然發出一聲嘶喊:"錢墨!
你忘了張晗筆記最后一頁?
他說耳室機關觸發后,會引..."
"引鬼?"錢墨打斷他,又鏟了滿滿一锨土,"我查過縣志,那是袁天罡布的**陣,用磷粉和尸油——"
"不是**陣!"姚剛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是活祭!
當年袁天罡用童男童女的血養魂,所以干尸..."
盜洞外突然傳來一聲咳嗽。
錢墨的鐵锨"當啷"掉在地上。
他猛地轉頭,月光下,老槐樹下站著個裹著藍布衫的小老頭,手里攥著根煙袋,火星子在黑暗里明滅:"大半夜的,填什么墓啊?"
錢墨的冷汗順著后頸滑進衣領。
他看著小老頭腰間掛的銅鑰匙——那是村衛生所的標志。
老周頭不是在打石膏嗎?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塞了團棉花。
小老頭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火星映出他皺巴巴的笑臉:"我孫女兒在衛生所當護士,說老周頭昨兒就偷跑回家了。"他舉起煙袋指了指盜洞,"這洞挖得挺專業啊,錢副教授?"
錢墨的手慢慢摸向腰間的折疊刀。
月光把小老頭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套在他脖子上的繩子。
錢墨的指尖剛觸到折疊刀的金屬柄,小老頭的煙袋突然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弧,精準敲在他腕骨上。
劇痛順著神經竄到太陽穴,他下意識松開手,刀刃"當啷"掉在老槐樹根旁。
"副教授手勁兒挺大啊。"小老頭彎腰撿起折疊刀,拇指試了試刃口,"這刀磨得倒是利,就是殺錯人可要遭反噬。"他抬頭時,皺紋里的笑意不見了,眼仁黑得像口深井,"你當這山是你家后院?
袁先生布的局,能容得下你動土?"
袁先生?
錢墨的后槽牙咬得發酸。
張晗筆記里提過三次"袁先生",都是和耳室機關相關的批注,可他以為那是古人尊稱——難道這小老頭知道袁天罡?
"你...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發顫,后背抵著老槐樹,樹皮扎得肩胛骨生疼。
小老頭把折疊刀插進自己褲腰,從藍布衫里摸出個銅鈴。
鈴身鑄著北斗七星紋,和石棺里干尸道袍上的刺繡一模一樣。"我姓袁。"他搖了搖銅鈴,清越的響聲撞進墓室,驚得周華在下面發出悶喊,"袁天罡是我老祖宗。"
錢墨的胃里泛起酸水。
三天前他在縣圖書館查縣志,最后一頁夾著張泛黃的紙條:"袁氏守墓,代不絕人",署名是民國三十年的"袁九斤"。
而眼前小老頭的皺紋里,確實有幾分縣志里袁氏后人畫像的影子。
"您...您是守墓人?"他的喉結動了動,剛才的狠勁像被抽干了,"我就是...就是想找兩件明器換點錢,沒敢動主墓..."
"換錢?"小老頭嗤笑一聲,蹲下來撿起錢墨的鐵锨,"趙亮明的盜墓隊明天到,你讓姚剛周華當替死鬼,自己拿他們引開警察,再跟著考古隊光明正大進主墓——當我這雙老眼是擺設?"
錢墨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原來小老頭早把他的計劃看得透透的。
他想起張晗墜崖前那晚,辦公室窗外閃過個影子,難道就是這老頭?
"我可以分錢。"他咬咬牙,"主墓里的東西,您拿六成..."
"誰要你的臟錢。"小老頭把鐵锨塞進他手里,"我孫女兒要嫁人,男方嫌我孤老頭沒體面。
你認我當爹,明天跟我回村喝喜酒,在親戚面前叫我聲'爹'。"
錢墨的瞳孔縮成針尖。
這條件聽起來荒唐,可小老頭的眼神像根釘子,釘得他沒法拒絕。
他想起剛才小老頭敲他腕骨的力道,想起那枚和干尸道袍同紋的銅鈴——如果這老頭真有守墓人的本事,他今天走不出這山。
"我...我答應。"他的聲音發緊,"只要您幫我把這事壓下,我...我叫您爹。"
"乖兒子。"小老頭拍了拍他后背,又撿起周華撞翻的麻袋,"先把洞填上。
趙亮明的人要是看出不對,你這兒子可就白認了。"
鐵锨再次鏟起濕土時,錢墨的手在發抖。
墓室里傳來周華的哭嚎:"錢教授!
救命!
我改筆記是你逼的!"姚剛的聲音更啞,混著土塊砸在身上的悶響:"老頭!
你放我們出去!
我們給你錢!"
小老頭突然用洛陽鏟挑起塊石板,"哐"地蓋在盜洞口。
哭喊聲頓時悶了幾分,像隔著層毛氈。"別讓他們把嗓子喊破了。"他往石板上堆土,"等趙亮明挖到這,聽見底下有動靜,還當是鬼哭呢。"
錢墨機械地跟著鏟土。
月光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對真正的父子在夜里勞作。
當最后一捧土掩住石板邊緣時,墓室里的動靜終于消失了。
只有風穿過老槐樹,捎來極輕的一聲:"救..."
小老頭拍了拍手,從懷里摸出塊紅布包著的東西。
錢墨瞥見是枚長命鎖,刻著"袁"字。"明早八點,村頭老槐樹下等我。"他把長命鎖塞進錢墨手里,"記得穿體面點,見親家要規矩。"
錢墨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霧里,長命鎖的銅銹味鉆進鼻腔。
盜洞處的新土泛著潮氣,像塊巨大的傷疤蓋在山體上。
他蹲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土堆——下面有兩個人,還有他沒聽完的"引..."字。
山風突然轉了方向,吹得老槐葉沙沙響。
錢墨打了個寒顫,把長命鎖塞進內衣口袋。
明天,他得管一個剛認識的老頭叫爹;而今天晚上,地底下那兩個聲音,終是永遠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