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背石的陰影在地面爬動時,朱子華的指甲早把洛陽鏟木柄摳出了月牙印。
他蹲在老槐樹下,將絹帛地圖在膝頭攤開,又抬頭望了眼對面山坡——老槐樹的枝椏正掃過龜背石的"龜尾",和地圖上用朱砂標紅的"壬位"嚴絲合縫。
"他娘的,真讓周順天那老東西藏對了。"他喉嚨發緊,手指蹭過絹帛上的牡丹紋,那暗紅絲線竟比早晨更鮮艷幾分,像被血浸過。
太陽正往西山墜,把荒坡染成枯茶色,風里的甜腥氣又濃了些,混著松針的苦,直往鼻腔里鉆。
按理說這時候該動手了,可他盯著漸漸縮成團的龜背石影子,后頸突然起了層雞皮疙瘩——六叔說過,龜背石下的兇穴要等"日影成珠"才開,現在太陽雖偏西,影子卻還沒聚成地圖上畫的"牡丹蕊"形狀。
他咬了咬后槽牙,把洛陽鏟往身側一插,一屁股坐在塊青石板上。
褲袋里的打火機硌得大腿生疼,他摸出來,"咔嗒"打著火苗,湊向地圖邊角。
火舌舔過絹帛的瞬間,他忽然想起周麗華臨終前腕子上晃著的銀鐲子——那是他們結婚時在老銀匠那兒打的,"百年好合"四個字被磨得發亮。
火苗"噼啪"爆了聲,他手一抖,地圖燒出個焦黑的洞,火光映在龜背石上,竟投出個骷髏頭的影子。
"操!"朱子華猛地跳起來,后腰撞在洛陽鏟上,疼得他倒抽冷氣。
骷髏頭影子只晃了兩秒就散了,只剩龜背石上斑駁的光。
他抹了把額角的汗,聽見自己心跳聲在耳朵里轟鳴,突然笑出聲來——笑自己被個影子嚇成這樣,笑六叔教的忌諱全成了心魔,笑周麗華要是知道他現在蹲在荒坡上燒地圖,怕是要揪著他耳朵罵"沒良心"。
他摸出煙盒,抽出根煙點上,尼古丁刺得喉嚨發疼。
山風卷著煙往老槐樹方向去,他瞇眼跟著看,忽然聽見"咕咕——"一聲,像誰在喉嚨里擠出來的怪叫。
貓頭鷹!
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手本能地去摸洛陽鏟,可等了半分鐘,除了松濤聲再沒動靜。
他壓著性子又等了會兒,確定四周沒腳印沒動靜,這才把煙蒂踩進土里,煙灰簌簌落進他褲腳。
煙味混著腐肉香在鼻尖打轉,他突然想起三年前救六叔那次——亂葬崗的腐尸堆里,六叔被粽子掐著脖子,嘴里還念叨"牡丹鎖魂"。
后來六叔醒了就說胡話,說看見牡丹花瓣里爬出鎖鏈,纏在盜墓賊脖子上。
朱子華當時只當他被嚇瘋了,直到在青銅鼎上看見那些細齒牡丹紋,直到周麗華出事那天,許斌電話里的警笛聲比六叔的胡話還刺耳。
他摸出錦盒,指腹蹭過盒蓋上的暗紋——和地圖上的牡丹一模一樣。
絹帛背面的"牡丹落,血光現"被他看了無數遍,現在再看,那墨跡竟像要滲出血來。
他想起周順天的紙條,"墓在村后小山坡老槐樹下",又想起許斌說那女的醒了時發抖的聲音。
周麗華的肚子還抵在他背上時,說要給孩子取名"念安",可現在"念安"沒了,只剩錦盒里這攤血漬。
"周老太爺那老東西,倒會藏秘密。"他對著空氣嘟囔,煙灰落在地圖焦洞上,像朵枯萎的花。
三年前在潘家園,劉一鳴喝多了拍他肩膀,說"周家有個寶貝陵寢,藏著袁天罡的星圖",他當時只當酒話。
直到上個月周麗華曬衣服時鑰匙掉出來,直到他順著鑰匙找到老房子,直到許斌慌慌張張打來電話——原來周順天早把秘密藏在錦盒里,藏在給兒媳婦的鑰匙里,藏在"村后小山坡老槐樹下"這句話里。
他想起從錦盒夾層里翻出的另一張紙,是周順天兒子周浩的筆記。
上面說,周老太爺臨終前把全家人叫到床前,枯瘦的手攥著周浩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我死之后,你們把我背進陵寢,用九根青銅釘釘住棺材蓋。
記住,陵寢里的工匠、護院、挖地的工人,一個都不能留——他們知道太多,留著就是禍根。"周浩在筆記里寫,那天夜里他跟著父親去陵寢,看見三十多具尸體被搬進地宮,血腥味混著檀香,熏得他直吐。"爹說,這些人要是超生了,陵寢的秘密就守不住。"
朱子華把煙蒂碾得更碎,突然聽見石縫里傳來"嘶"的一聲,像有什么東西在喘氣。
他猛地抬頭,老槐樹的影子不知何時罩住了龜背石,太陽只剩半張臉掛在山尖,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正正蓋在"龜首"位置。
"日影成珠了。"他喃喃自語,手指在洛陽鏟柄上摩挲。
風又大了,老槐樹的枝椏晃得厲害,像有人在上面拍手。
他彎腰撿起洛陽鏟,金屬尖兒剛觸到地面,突然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是布鞋踩在碎石上的"咯吱"聲,一下,兩下,越來越近。
朱子華的呼吸陡然加重,他握緊洛陽鏟,背貼著老槐樹站定。
腳步聲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他聽見有人咳嗽,是老人的咳,帶著痰音。"小華啊,"那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你娘昨天還念叨你,說你有半年沒回家了。"
他渾身的血都涼了——這是周老太爺的聲音。
可周老太爺三年前就死了,出殯那天他還去隨了份子錢。
風裹著腐肉香撲過來,朱子華看見老槐樹后轉出個身影,穿青布衫,戴瓜皮帽,腰間系著的銅煙袋閃著光——和周老太爺出殯時穿的壽衣一模一樣。
"浩子,"那身影開口了,"把你爹的棺材釘釘緊些,別讓臟東西爬出來。"
朱子華的洛陽鏟"當啷"掉在地上。
他想跑,腿卻像灌了鉛;想喊,喉嚨卻發不出聲。
老槐樹的枝椏還在晃,這次他看清了,枝椏間掛著個紅布包,隨著風擺來擺去,露出里面半根青銅釘——和周浩筆記里寫的"九根青銅釘",一模一樣。
太陽徹底沉進山后,荒坡陷入黑暗。
朱子華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聽見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還聽見石縫里傳來"咔"的一聲——像是棺材蓋被掀開的動靜。
他摸出手機想打電話,屏幕亮起的瞬間,照見腳邊的土里露出半截紅絲,像被揉碎的牡丹花瓣。
花瓣上沾著些亮晶晶的東西,他湊近一看,胃里猛地翻涌——那是血,還沒干透的血。
山風突然轉了方向,吹得老槐樹沙沙響。
朱子華盯著樹后那團黑影,聽見周老太爺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次是對他說的:"年輕人,你可知陵寢里的棺材,為什么要釘九根釘子?"
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黑影慢慢逼近,他看見那人身后拖著條鏈子,鏈子上串著幾十顆珠子——每顆珠子上都刻著牡丹紋。
"因為,"黑影停在他面前,瓜皮帽下的臉白得像紙,"每根釘子,鎖著一條命。"
荒坡的夜越來越冷,朱子華聽見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
他想起周浩筆記的最后一頁,上面用紅筆寫著:"爹這半年總說看見鬼,說當年那些工匠夜里來敲窗戶,說護院的尸體在陵寢里爬來爬去。
我昨天去看他,他抓著我手腕喊'疼',我掀開他袖子,看見腕子上有指甲印——和當年那些被他滅口的工匠,一模一樣。"
老槐樹的枝椏還在晃,朱子華突然想起周老太爺的兒子周浩,想起筆記里沒寫完的話:"爹今天咳血了,他說...他說要我和王六夜里把他背進陵寢..."
風裹著腐肉香灌進衣領,朱子華打了個寒顫。
他彎腰撿起洛陽鏟,金屬尖兒再次觸到地面,這次帶出的不只是紅絲,還有片指甲蓋大小的青銅片——上面刻著牡丹紋,和錦盒上的暗紋,一模一樣。
山那邊傳來狼嚎,朱子華盯著手里的青銅片,突然聽見背后傳來腳步聲。
這次他沒回頭,因為他知道,來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