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里的燭火突然晃了晃,燈芯爆出一?;鹦?。
空明禪師的茶盞擱在案上,青瓷與檀木相觸的輕響里,李寶后頸的汗毛又豎起來——那是比之前更強烈的預兆,像有根細針正隔著衣領戳他的皮膚。
“唐貞觀年間,本寺有位凈覺禪師。“空明的聲音像浸在寒潭里的古鐘,“他善觀星象,能辨陰陽。
某日晨起,他見香積廚的銅盆映出了不該映的?!?/p>
趙婉兒的手指在膝頭絞成了麻花。
李寶余光瞥見她耳墜上的牡丹在燭影里又綻開一瓣,原本半開的花瓣竟舒展成了完整的十二瓣,和王潔后頸的淤痕、張教授鏡腿的光斑形狀分毫不差。
他下意識去握她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銅盆里不是廚子的臉。“空明的目光掃過李寶揣著銅鏡的口袋,“是具女尸。
青衫上沾著血,脖頸勒著麻繩——那是前日投井自盡的香客?!?/p>
趙婉兒的指甲掐進李寶掌心:“后來呢?“
“凈覺禪師連夜抄了七遍《往生咒》?!翱彰鞯哪粗改﹃璞K邊沿,“第二日去井邊超度,卻見井底浮著面銅鏡。
女尸的手正攥著鏡紐,鏡面上凝著霧氣,擦開后是行血字:'鏡在魂在'?!?/p>
燭火“滋“地一聲,燈油耗盡前迸出最后一點光。
趙婉兒猛地縮進李寶懷里,耳墜上的牡丹在黑暗中泛著幽光,像朵開在墳頭的花。
李寶摸到她后頸的皮膚起了層雞皮疙瘩,喉結動了動:“所以寺里從此不設鏡子?“
“鏡為陰器,能照陽世,亦能映幽冥?!翱彰鲃澚粱鹫圩又匦曼c燭,暖黃的光里,他眼角的皺紋像道裂開的縫,“凈覺禪師圓寂前留話:'鏡中若現生人之外影,必是亡魂借光訴怨。
'這規矩便傳下來了?!?/p>
趙婉兒突然松開李寶的手,抓起茶幾上的銅鏡就要往布包里塞。
青銅表面映出她煞白的臉,鏡沿卻騰起一縷白霧——不是水汽,是極細的灰,像有人在鏡后用指甲刮著銅銹。
“婉兒!“李寶按住她的手,掌心觸到銅鏡的冷意比之前更刺骨,“別急,張教授說這鏡有線索......“
手機在李寶口袋里震動起來,是張教授的來電。
他接起時,趙婉兒正盯著鏡中自己的影子——她的發梢在鏡里翹成了詭異的弧度,像被無形的手攥著。
“李寶!“張教授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光譜儀測出來了!
這鏡是明初洪武年間的,銅錫比例和嚴氏家譜里'御賜鎮墓鏡'的記載分毫不差!“
李寶的心跳漏了一拍:“嚴氏?哪個嚴氏?“
“朱元璋發妻馬皇后的乳母嚴氏!“張教授顯然在翻資料,紙頁窸窣聲里混著他急促的呼吸,“洪武十二年嚴氏病逝,朱元璋特命鑄鏡隨葬,銘文里寫'照破幽冥,鎮魂永寂'。
可這鏡沒在嚴氏墓里——十年前南京城郊挖地基,從枯井里撈出來的。“
“枯井?“李寶想起老樓后那口封了三年的井,石板邊緣翹著半指寬的縫。
“井是明永樂年間太監王斌的私產。“張教授的聲音突然低了半度,“王斌是嚴氏墓的守陵太監,據野史說,他盜了鏡,怕魂怨纏上,就把鏡沉井鎮著。
可井里鎮不住......“
“鎮不住什么?“李寶的喉嚨發緊。
“井里淹死過三個丫鬟。“張教授停頓片刻,“縣志記著,王斌死后第三年,井里夜夜傳來敲石頭的聲音。
后來遷井的時候,井壁上刻滿了抓痕,最深處嵌著半片牡丹花瓣——和你發我的鏡沿紋飾一模一樣?!?/p>
趙婉兒的耳墜“當啷“掉在地上。
她蹲下去撿時,鏡中倒影里,她的耳后突然多出道紅痕,像被誰掐過的指印。
李寶剛要扶她,張教授又開口了:“還有更要緊的......“
“什么?“
“關于建文帝即位那年,朱棣受封燕王時......“
“叮——“
電話突然斷線了。
李寶盯著黑屏的手機,后頸的預兆變成了鈍痛。
空明禪師的茶盞不知何時空了,案上的《棲霞志》被風吹開,泛黃的紙頁停在“鏡厄“那章,字跡被水漬暈開,隱約能看見“永樂“兩個字。
趙婉兒把耳墜重新戴上,牡丹花瓣在燭火下泛著暗紅。
她摸出包里的濕巾擦手,卻在鏡中看見自己背后站著個青衫女人——脖頸勒著麻繩,嘴角勾著笑。
“寶子......“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鏡里有人?!?/p>
李寶抓起銅鏡要翻過來,卻在背面的銘文里發現了新的痕跡:“鏡碎魂散“四個字下方,不知何時多出道血線,正沿著“散“字的最后一筆,緩緩爬向鏡紐。
窗外傳來夜梟的叫聲。
棲霞寺的飛檐在月光下投下陰影,像只倒扣的棺材。
李寶的拇指在手機按鍵上頓了三秒才按下回撥鍵。
趙婉兒的指甲幾乎要嵌進他手背,鏡中那個青衫女人的影子正隨著她微微發顫的肩膀搖晃,脖頸處的麻繩勒痕在青銅表面泛著暗紫,像條活過來的蛇。
“通了!”趙婉兒的聲音帶著哭腔。
李寶把手機貼在耳邊時,聽見張教授粗重的喘息聲里混著翻書的脆響,“剛查了《應天府志》,王斌確實有個族侄過繼到陜西,改姓王——王潔的籍貫是渭南,和地方志里的遷徙路線完全吻合!”
李寶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前日在醫院見王潔時,她后頸那道十二瓣牡丹狀的淤痕突然在記憶里清晰起來,和趙婉兒耳墜、鏡沿紋飾、張教授鏡腿光斑重疊成刺目的團。
“所以王潔......”
“她可能是王斌的血脈?!睆埥淌诘穆曇魤旱酶?,“更關鍵的是蕊珠——永樂三年,王斌告發她私藏嚴氏墓里的翡翠玉鐲。那玉鐲是馬皇后親手給乳母的,朱元璋曾下旨‘陪葬之物,違者誅九族’?!?/p>
趙婉兒突然拽了拽李寶袖口。
他低頭,見銅鏡不知何時從她膝頭滑落在地,鏡面朝上映著禪房梁上的蛛網。
青衫女人的影子正從鏡沿往中央爬,麻繩在鏡中繃直,像根即將斷裂的琴弦。
“蕊珠被杖責了三百下?!睆埥淌诘恼Z速越來越快,紙頁摩擦聲里漏出幾絲銳響,“行刑前她抓著王斌的靴筒喊:‘我沒偷玉鐲,是你趁夜翻了嚴氏棺!六百年后,我要你王家血債血償!’當時在場的四個太監、兩個穩婆,三個月內全死了——有吊在房梁上的,有溺在井里的,死狀都和蕊珠一樣,脖頸勒著麻繩?!?/p>
趙婉兒的耳墜“當啷”一聲砸在銅鏡上。
青銅與銀飾相撞的清響里,鏡中女人的嘴角突然咧開,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
她后頸的雞皮疙瘩順著脊椎往上竄,手指摳住李寶手腕的力道大得幾乎要錯位:“寶子,她在看我......她在看我!”
李寶彎腰去撿銅鏡,指尖剛碰到鏡紐就像被火燎了似的縮回。
鏡面的溫度比冰窖還冷,那個青衫女人的影子竟從鏡里透了出來,在青磚地上投下淡灰色的輪廓——她的腳腕還泡在渾濁的井水里,褲腳沾著暗褐色的污漬,不知是泥還是血。
“后來呢?”李寶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陶片。
他余光瞥見空明禪師正垂眸盯著銅鏡,枯瘦的手指在案上敲出極輕的節奏,像是在念誦某種咒語。
“王斌嚇瘋了?!睆埥淌诘谋尘耙衾飩鱽沓閷媳焕_的悶響,“他死前在床頭刻了‘鏡鎮冤魂’四個字,讓人把銅鏡沉進自家井里??煽h志里說,井填了之后,每到七月半,井的位置就會滲出血水。十年前開發商挖地基時挖出這面鏡......李寶,你記不記得王潔昏迷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李寶的呼吸陡然一滯。
王潔在ICU里攥著他手腕時,喉間發出的咯咯聲突然在耳邊炸響——那根本不是胡話,是清清楚楚的八個字:“井里的手,要抓王家的魂。”
趙婉兒突然站起來后退兩步,后腰抵在禪房的雕花門框上。
她盯著銅鏡里的影子,看著那個青衫女人抬起手,指尖穿過鏡面對準自己眉心。
冷汗順著她后頸滑進衣領,整個人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往下癱,卻被門框卡得直發抖:“她......她在指我。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戴著牡丹耳墜?!笨彰鞫U師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像塊浸了水的石頭,沉甸甸砸在禪房里,“嚴氏墓前種著十二瓣牡丹,蕊珠生前最愛的也是這個品種。鏡中亡魂認物不認人,你耳墜上的花形,和她棺前供了十年的絹花一模一樣?!?/p>
李寶的手機“啪”地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時,看見銅鏡背面的血線又往前爬了半寸,在“散”字最后一筆的末端凝成個小紅點,像滴隨時會墜下的血珠。
張教授的聲音從手機里漏出來:“還有更邪門的——王潔出事那天,是永樂三年蕊珠的頭七。六百年,剛好是......”
“剛好是冤魂怨氣最盛的周期?!笨彰鞫U師替他說完了下半句。
他起身走向趙婉兒,枯槁的手掌懸在她耳墜上方三寸處,“這耳墜是哪里來的?”
“古董店......上周在朱雀門夜市......”趙婉兒的牙齒打著戰,“老板說這是明代銀器,牡丹紋是......是‘富貴長春’的意思......”
“那老板姓王?!崩顚毻蝗幌肫?。
夜市的攤位招牌在記憶里翻涌,朱紅色的“王記古飾”四個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四十來歲,左眼角有顆黑痣——和王潔手機里她大伯的合影,痣的位置一模一樣。”
禪房里的燭火“滋”地爆了燈花。
趙婉兒猛地捂住嘴,眼淚順著指縫往下淌。
銅鏡里的青衫女人抬起另一只手,麻繩突然繃斷,她的脖頸歪成詭異的角度,嘴角咧到耳根:“六百年了......該還債了......”
“閉嘴!”李寶抓起桌上的《棲霞志》砸向銅鏡。
書脊撞在青銅表面發出悶響,鏡中影子卻只是歪了歪頭,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趙婉兒的耳墜突然燙得驚人,她尖叫著扯下耳墜扔在地上,銀牡丹在青磚上滾了兩圈,停在銅鏡旁邊——兩個牡丹圖案嚴絲合縫地疊在一起,像朵開在血泊里的花。
空明禪師彎腰撿起耳墜,指腹輕輕撫過花瓣上的刻痕。
他的瞳孔突然縮成針尖,抬頭時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這不是普通銀器?!彼麑⒍鷫嫹^來,內側刻著極小的“蕊珠”二字,在燭火下泛著幽藍的光,“是蕊珠的私物。”
窗外的夜梟又叫了一聲。
李寶看著趙婉兒顫抖的背影,看著銅鏡里越來越清晰的亡魂,突然想起王潔后頸的淤痕,想起張教授說的“血債血償”,喉間像塞了塊燒紅的炭。
他轉向空明禪師,聲音發顫:“禪師......人死后,真的有魂嗎?”
空明禪師的目光落在銅鏡上。
鏡中亡魂的影子正在變淡,可血線已經爬到了鏡紐邊緣,像條即將出洞的蛇。
他嘆了口氣,將耳墜放進趙婉兒手里:“魂在,怨便在。”
李寶看著趙婉兒攥緊耳墜的手,指節白得像雪。
禪房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紙嘩嘩響。
他摸出兜里的銅鏡,感受著那刺骨的冷意,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順著胳膊爬進了心臟——那是比恐懼更沉的重量,是必須弄明白的執念,是無論如何都要斬斷的因果。
“禪師?!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那地獄呢?”
空明禪師沒有回答。
他望著窗外被月光染白的飛檐,望著檐角銅鈴在風里搖晃的影子,目光像穿過了六百年的光陰,落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銅鏡背面的血線終于觸到了鏡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