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掛鐘剛敲過第十一聲,張遠山突然轉身,指尖叩了叩桌沿。
他的瞳孔在月光下縮成細線,像只嗅到危險的夜貓:"余帆印堂發黑。"
李寶正給施麗婭披外套的手頓在半空。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撞著肋骨的悶響——三天前在村口遇見余帆時,那小子還叼著煙和賣山貨的老頭砍價,怎么突然就...
"印堂?"趙婉兒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茶杯在她掌心沁出冷汗,"是兩眉之間那塊?
我上午見他幫陳倩搬柴火,還好好的..."
"黑不是顏色,是氣。"張遠山從褲袋里摸出塊舊玉牌,在掌心搓出溫氣,"他眉心浮著團青霧,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命門。"他抬下巴指了指窗外,小別墅二樓的燈還亮著,"你們記不記得陳蓉墜樓那晚?
余帆在樓下花壇蹲了整宿,手里攥著團紅布。
老周被蜂蟄那天,他在林子里燒紙,灰飄起來像群紅嘴鴉。"
錢一多突然打了個寒顫。
他原本癱在竹椅里打鼾,此刻卻直起腰,喉結上下滾動,右手死死壓著褲兜。
李寶瞥見他指節泛白,像在攥什么硬東西。
"老錢?"施麗婭伸手碰了碰他胳膊,"你這是...著涼了?"
錢一多沒說話。
他盯著自己發抖的手,像在和什么較勁,末了突然扯開褲兜拉鏈,"嘩啦"倒出個裹著紅布的東西。
紅布掀開的剎那,堂屋里的風突然轉了向——那是只巴掌大的唐三彩鳥,釉色在月光下泛著詭譎的橙紅,尾羽翻卷如火焰,鷹嘴微張,仿佛下一秒就要發出尖唳。
"這是余帆給的。"錢一多的聲音發啞,指甲掐進竹椅縫里,"三天前他蹲我家灶房,說在后山破廟里挖到的,非拉我去盜墓。"他喉結動了動,"我問他怎么突然找我,他說...說'你摸過的明器多,分得清真假'。"
李寶往前湊了湊。
唐三彩鳥的眼窩是空的,釉色剝落處露出深褐色胎土,確實帶著盛唐器物的粗糲感。"他邀你盜墓?"
"邀個屁。"錢一多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顫,"他說'哥幾個就缺個掌眼的',可我跟他才見過三面!
上回在鎮口麻將館,他還說我'老棺材瓤子,早該金盆洗手'。"他抓起鳥往桌上一放,瓷喙磕出道白痕,"更邪門的是,我昨兒夜里把這鳥放床頭,夢見它撲棱著翅膀啄我脖子,羽毛上全是血。"
施麗婭已經戴上白手套。
她捏著鳥的爪子翻來覆去看,指腹劃過尾羽的紋路時突然頓住:"這不是普通的鳥。"她抬頭,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尾羽是離火紋,鷹嘴帶鉤似朱雀喙——李寶,你記不記得《唐會要》里說,乾陵朱雀門的鎮墓獸就是這種造型?"
李寶的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想起爺爺臨終前攥著他手腕說的話:"寶啊,乾陵的朱雀不是活物,是怨氣堆的。"此刻月光正好照在唐三彩上,鳥的影子投在墻上,竟真像只展開雙翅的火鳥,尾羽影子掃過張遠山的羅盤,指針"咔"地一聲停住,直指鳥的方向。
張遠山突然抓起羅盤。
他的拇指關節壓得泛白,盯著指針的眼神像在看具尸體:"七煞...要歸位了。"
"七煞?"趙婉兒的聲音發飄,茶杯"當啷"掉在地上,瓷片濺到錢一多腳邊,"張叔你說清楚啊!"
"朱雀七宿,對應人間七煞。"張遠山沒看她,視線死死黏在唐三彩上,"井宿主血光,鬼宿主陰毒,柳宿主橫死——陳蓉、老周、護林員,正好填了前三煞。"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李寶臉上,"現在這朱雀現世...剩下四煞,該找替死鬼了。"
堂屋的掛鐘開始敲十二點。
當啷當啷的鐘聲里,李寶聽見施麗婭倒抽冷氣的聲音。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窗外小別墅二樓的窗簾突然鼓了起來,像有只無形的手在拍打。
余帆的影子先映在窗簾上,接著是歐陽婷的,可那影子的腦袋,分明比歐陽婷的高了半寸。
錢一多突然抓起唐三彩往懷里塞。
他的額頭全是汗,紅布裹住鳥時,釉色在布縫里閃了閃,像滴沒擦凈的血。"我明兒就把這玩意兒扔后山潭里。"他說,但聲音抖得厲害,"扔得遠遠的..."
"扔不掉的。"張遠山摸出根煙,點了三次才點著,"它既然找上你,除非七煞湊齊,否則..."
他的話被窗外的一聲尖叫截斷。
是歐陽婷的聲音。
李寶沖去開窗時,看見小別墅二樓的燈"啪"地熄滅了。
月光里,有團黑影從二樓窗臺翻了下來,墜地時發出悶響。
那黑影的輪廓,像只展開翅膀的大鳥。
錢一多懷里的紅布突然動了動。
唐三彩鳥的尾羽,不知何時裂開了道細縫,有暗紅色的液體正順著裂縫往下淌,在他手背上暈開,像朵正在綻放的血牡丹。
月光被烏云撕開一道裂縫時,李寶的手掌已經按在了窗沿上。
歐陽婷的尖叫像根鋼針扎進耳膜,他甚至沒來得及穿鞋,赤腳踩過冰涼的青石板就往外沖——后腳跟磕在門檻上的鈍痛被心跳聲碾得粉碎,滿腦子都是余帆印堂那團青霧,和方才窗簾上那個高出半寸的影子。
"等等!"施麗婭的聲音從身后追來,她抓過茶幾上的手電筒,發梢掃過錢一多顫抖的手背。
唐三彩鳥還裹在紅布里,血漬在錢一多腕間洇成暗紅蝴蝶,"帶手電!"
李寶反手接過,光束劈開夜色時,正撞進小別墅墻根那團黑影里。
是余帆。
他仰躺在地,后腦勺壓著片被夜露打濕的青苔,雙眼圓睜,瞳孔渙散如蒙了層灰膜。
左腕有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從手肘蜿蜒到虎口,像是被某種尖喙禽類狠狠啄過——最詭異的是他胸口,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正滲出暗紅液體,在月光下泛著釉彩般的光澤,和錢一多手背上的血漬如出一轍。
"他還有氣嗎?"趙婉兒的聲音從背后飄來,她扶著門框的手指節泛白,連呼吸都帶著顫音。
施麗婭已經蹲下,指尖按在余帆頸側。
她的白手套沾了血,在夜色里格外刺眼:"脈搏很弱...像被抽走了半口氣。"她抬頭看向二樓窗臺,"剛才那聲尖叫是歐陽婷,她人呢?"
"在樓上!"張遠山的羅盤突然劇烈震顫,指針轉得幾乎要崩出銅框。
他盯著余帆胸口的血漬,喉結動了動,"這血不對,是...是三彩釉料的顏色。"
錢一多突然踉蹌著后退兩步,后背撞在院墻上。
紅布里的唐三彩鳥還在動,他能清楚感覺到那東西在掙扎,尾羽的裂縫里滲出的液體正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發出"滋啦"輕響,像熱油滴進冷水。"是它...是它干的!"他突然扯開紅布,那只鳥的眼窩里竟滲出了同樣的釉色液體,"余帆給我這東西那天,說在后山破廟挖到的...那廟底下是不是壓著什么?"
李寶的手電筒光束晃到余帆腳邊。
那里有半截燒了一半的紅布,和張遠山之前說的"陳蓉墜樓那晚余帆攥著的紅布"紋路一模一樣。
他蹲下身撿起紅布,能聞到焦糊里混著股甜腥,像腐爛的牡丹。"老錢,你說余帆邀你盜墓...他有沒有提過破廟里的具體位置?"
"他說...說在偏殿香案下有個洞。"錢一多的牙齒開始打戰,他死死攥著唐三彩鳥,指節幾乎要嵌進鳥身,"我沒敢去,只當他瘋了...可現在..."
"七煞歸位。"張遠山突然掐滅煙頭,火星子濺在余帆胸口的血漬上,"陳蓉墜樓是井宿血光,老周被蜂蟄是鬼宿陰毒,護林員摔下山崖是柳宿橫死,余帆這是星宿主厄——"他的羅盤"咔"地停住,指針直指正北,"四煞已現,剩下三宿...張、翼、軫。"
"那我呢?"錢一多突然吼起來,他手腕上的血漬已經漫到小臂,"我懷里揣著這玩意兒,昨兒還夢見它啄我脖子!
是不是下一個就是我?"
施麗婭站起身,她的白手套上沾著釉色血漬,在月光下像朵開敗的紅牡丹。"七煞對應朱雀七宿,每宿需活人血祭。"她指了指余帆胸口,"這血不是人血,是三彩釉料混著尸油熬的,用來引煞。
余帆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他是引煞人——"她突然看向李寶,"你爺爺說過'朱雀是怨氣堆的',怨氣需要載體,余帆在替真正的煞主擋災。"
李寶感覺后頸的汗毛全豎起來了。
他想起爺爺臨終前的話還有后半句:"要是哪天朱雀睜眼,你得把它按回墳里。"此刻唐三彩鳥的眼窩正對著他,空空洞洞的,像兩個通向地底的井口。"老錢,把鳥給我。"他伸出手,"我帶它去后山,找個鎮煞的地方埋了。"
"不行!"張遠山突然按住他手腕,羅盤在兩人中間晃出銀白弧光,"煞物離身,怨氣會反噬。
錢一多現在是活祭品,他和鳥綁定了——"他轉向錢一多,目光像把刀,"你印堂雖然發暗,但命宮飽滿,不是短命相。
真正的第七煞...還沒出現。"
錢一多突然松開手。
唐三彩鳥"啪"地掉在李寶掌心,釉色在他手心里涼得刺骨。
鳥尾的裂縫又裂開幾分,滲出的液體在他手背蜿蜒,像條紅色的小蛇。"那第七個是誰?"他的聲音突然啞了,"是歐陽婷?
還是陳倩?"
二樓窗戶"吱呀"一聲被推開。
歐陽婷探出頭,她的臉白得像張紙,頭發亂成一團:"余帆...余帆他是不是在下面?
我剛要睡,聽見他說'去給陳倩拿件外套',結果一轉頭人就不見了。"她突然捂住嘴,"剛才...剛才我看見窗簾上有影子,不是余帆的,是...是只鳥。"
李寶抬頭時,烏云剛好遮住月亮。
二樓的窗戶在風里搖晃,窗簾被吹得鼓起,真的像有只大鳥正撲棱著翅膀往里鉆。
他懷里的唐三彩鳥突然發出"咔"的輕響,尾羽的裂縫里滲出更多液體,在他掌心聚成小灘,散發出腐牡丹的甜腥。
"送余帆去鎮衛生所。"施麗婭蹲下身要抱人,卻被李寶攔住。
他指了指余帆手腕的抓痕,"這傷不是普通禽類抓的,沾了煞。
衛生所治不了。"
"那怎么辦?"趙婉兒終于挪到院門口,她的手機屏幕亮著,顯示凌晨一點十七分,"總不能看著他死吧?"
張遠山摸出個黃紙包,里面是碾碎的朱砂:"先給他敷上,鎮鎮陰寒。"他蹲下來,指尖沾著朱砂抹在余帆的傷口上,"今晚子時剛過,煞氣最盛。
等天亮太陽出來,或許能緩過來。"
錢一多突然轉身往屋里走。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老長,像根被風吹彎的蘆葦。"我去拿個盒子裝這鳥。"他說,"總不能讓它一直露在外面。"
李寶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堂屋門口,又低頭看向掌心里的唐三彩鳥。
鳥的眼窩不知何時多了兩點暗紅,像被人點了瞳仁。
他突然想起爺爺說過的另一句話:"朱雀睜眼時,怨氣要尋人。"
后半夜的風突然冷了起來。
陳倩在二樓臥室翻了個身,空調的冷風正往她脖頸里鉆。
她迷迷糊糊伸手去夠旁邊的余帆,卻只摸到一片冰涼的床單。"余帆?"她輕聲喚了句,沒人應。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樓梯上走動。
陳倩撐起身子,看見門縫里漏進一線月光,照在地板上,像條銀色的小路。
樓梯傳來"吱呀"一聲,像是有人踩過第三級臺階——那是余帆最愛的臺階,說它"會唱歌"。
陳倩裹緊被子,突然想起余帆三天前說的話:"等我挖到好東西,咱們就離開這兒,去城里買大房子。"她摸了摸枕頭底下的紅布包,里面是余帆今早塞給她的銀鐲子,說是從破廟里撿的。
樓梯又響了一聲。
陳倩屏住呼吸,聽見有什么東西正順著樓梯往上爬,不是人的腳步聲,倒像是...翅膀撲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