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麥苗被踩出條泥路,手電筒光束在暮色里晃成亂星子。
李寶跟著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跑時,木盒貼著小腹的位置越來越涼,像塊浸了井水的玉石。
張遠山走在他身側,道袍下擺沾了泥點,羅盤始終捧在掌心,指針轉得急,撞得銅殼子嗒嗒響。
“到啦!”小姑娘突然剎住腳,辮梢的紅頭繩掃過李寶手背。
眼前是片被踩得稀爛的麥田,中間陷著個半人深的泥坑。
坑里斜著口紅漆棺材,棺蓋裂了道縫,滲出的泥水在暮色里泛著暗褐。
周圍圍了七八個村民,有扛鐵鍬的,有拎竹籃的,最前頭蹲個穿藍布衫的老漢,正用鐵鍬戳棺材板——李寶認出這是陳昆明,今早還在村口賣過自家種的黃瓜。
“陳叔,別亂捅!”張遠山快步上前,聲音里帶著急,“棺木見光不宜多動,您這是...”
“動啥動?”人群里擠進來個紅臉漢子,短袖露出的胳膊上紋著褪色的鯉魚,“我是陳老大,村里紅白事都歸我管?!彼牧伺年惱ッ骱蟊常袄详愵^今晌午澆地,發現麥苗突然往下塌,拿鐵鍬一探,嘿,碰著木頭了。咱們村祖輩沒這墳,指不定是無主的,挖出來也算清了地?!?/p>
李寶注意到陳昆明搓著沾泥的手,眼神發虛:“我就是...就想看看底下是啥?!?/p>
“先看棺蓋?!睆堖h山蹲下身,指尖拂過棺蓋上的刻紋——是對振翅的朱雀,喙里銜著串連枝牡丹,紋路雖舊,金漆還剩些殘色,“這不是普通棺材,刻的是唐式鳳鳥銜花紋,至少得有上百年?!?/p>
陳老大嗤笑:“上百年?咱村志最遠記到乾隆年,哪來的唐墳?”他抄起鐵鍬往裂縫里一撬,“管他啥時候的,開了再說!”
“別——”李寶話沒說完,“咔”的一聲,棺蓋被掀開半尺。
腐臭混著泥腥“轟”地涌出來。
幾個村民后退兩步,有個小媳婦當場捂住嘴。
李寶瞇眼望去,棺材里堆著半尺厚的泥漿,中間露出截白骨,肋骨像串發黑的算盤珠,頭骨歪在泥漿里,眼洞正對著他,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攥住他后頸。
“嘖,真是具老骨頭。”陳老大用鐵鍬撥了撥白骨,“早爛透了,沒值錢東西。”他轉頭沖人群喊,“搭把手,把棺材抬出來!”
七八個村民上前,喊著號子把棺材拽出泥坑。
棺材底沾的泥塊簌簌往下掉,露出塊青瓦盆——瓦盆半埋在土里,盆里盛著清水,兩條巴掌長的魚正游得歡,一尾金紅,一尾墨黑,魚鰭掃過水面,蕩開細小的漣漪。
“魚?”陳昆明湊過去,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這水沒味兒,魚還活泛!”
“陰陽魚?!睆堖h山猛地站直,道袍袖口掃得瓦盆邊的泥往下掉,“鎮棺魚,金紅屬陽,墨黑屬陰,合起來鎮陰陽氣?!彼紫律?,手指懸在水面半寸處,“看盆底?!?/p>
陳老大探著脖子望:“啥?”
“銀元?!睆堖h山聲音發緊,“鎮棺三件套:清水養魂,陰陽魚鎖氣,銀元壓煞。您瞧——”他撿起根枯枝,輕輕撥了撥水面,兩條魚倏地分開,盆底露出兩枚銀元,泛著暗黃的光,“這是給后人留的福澤鎖?!?/p>
“福澤?”陳老大撇了撇嘴,“老陳頭家三代貧農,哪來的福澤?”他蹲下來,伸手就要撈魚,“我看就是倆魚,拿回去下酒——”
“動不得!”張遠山一把攥住他手腕,“鎮棺魚是活的,說明這墳主的氣還連著后人。您要是撈走,等于把鎖砸了,福澤散了是小,要是沖了陰脈...”他頓了頓,“輕則家宅不寧,重則...”
“重則咋的?”陳老大甩開他的手,“嚇唬誰呢?我陳老大經手過二十多口棺材,沒見過這么金貴的魚!”他彎腰抄起瓦盆,清水濺在褲腿上,“老陳頭,晚上來我家喝兩盅,我讓媳婦把魚燉了,鮮得很!”
陳昆明搓著手指,目光在瓦盆和張遠山之間游移:“這...不太好吧?”
“有啥不好?”陳老大拎著瓦盆直起腰,銀元在水里撞出輕響,“你要真怕,明兒我給你上柱香就是。”他掃了眼李寶和張遠山,嘴角扯出個笑,“兩位要是懂行,明兒來我家吃席?正好幫我看看這魚燉得夠不夠味兒。”
人群里有人竊笑,有個戴草帽的老漢小聲嘟囔:“道士嘛,不都靠嚇唬人掙錢?”
李寶望著陳老大轉身時瓦盆里翻涌的水花,木盒突然在兜里發燙,燙得他指尖發顫。
張遠山站在泥坑邊,道袍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的八卦牌——那牌面原本油亮的包漿,此刻竟泛著青灰。
“李兄弟?!睆堖h山突然轉頭,眼底像是壓著團火,“得攔著。”
李寶看著陳老大的背影消失在田埂盡頭,聽著村民們的議論聲漸遠,又望了望泥坑里那截泛著冷光的白骨。
他摸了摸發燙的木盒,突然想起空明禪師說的“心里有火”——此刻這火正燒得他喉嚨發緊,像有團熱炭堵在那兒。
“走。”他扯了扯張遠山的道袍,“去陳老大那兒。”
張遠山盯著泥坑的方向,喉結動了動,最終還是點了頭。
兩人踩著泥路往村里走時,晚風裹著麥香吹過來,李寶卻聞見股若有若無的腥氣,像是...魚鰭擦過手背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