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山的道袍下擺沾了泥點,踩在陳老大院門口的青石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李寶跟在他身后,木盒在兜里燙得他掌心沁汗——自打進村起,這東西就像塊燒紅的炭,隔著布料都能烙出印子。
院兒里飄來姜蔥爆鍋的香氣,陳老大媳婦系著藍布圍裙從廚房探出頭:“喲,兩位真來啦?”她手里的鍋鏟還滴著油,“當家的在堂屋呢,正跟老陳頭他們說魚味兒鮮得很?!?/p>
堂屋門簾一掀,陳老大紅光滿面地迎出來,褲腰上還沾著幾點魚湯。
他手里端著個粗瓷碗,碗底躺著半條魚,魚腹處的蒜瓣肉被燉得透亮:“嘗嘗?我特意留了條大的。”
張遠山的目光掃過桌上的空盤——四個海碗底兒朝天,盤邊沾著零星的魚骨頭。
陳昆明縮在墻角,手指絞著褲縫,見李寶看過來,喉結動了動,又迅速低下頭。
“陳老哥。”張遠山的聲音像浸了冰碴子,“您可知這陰陽魚是鎮著陳裁縫的陰脈?他生前沒兒沒女,這魚鎖的是他最后一口怨氣。”
“怨氣?”陳老大夾起塊魚肉塞進嘴里,腮幫子鼓得像蛤蟆,“我看是老道士嚇唬人的怨氣!”他拍著桌子笑,震得茶碗叮當響,“老陳頭,你說是不是?當年他給你量衣裳,收了你半升米,現在還能找你索命?”
被點名的老漢搓著煙袋鍋子嘿嘿笑:“我可沒吃,就喝了口湯。”
張遠山的八卦牌在道袍下晃了晃,青灰的包漿更重了。
他突然伸手按住李寶的肩膀,李寶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
“走?!睆堖h山轉身時帶起一陣風,掀得門簾噼啪響,“勸不住的?!?/p>
李寶跟著他往村外走,路過曬谷場時,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等等!”
回頭看,是個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額角掛著汗,正是陳家村的會計陳旭東。
他昨晚蹲在人群最后,此刻攥著張皺巴巴的紙條,指縫里滲出紅印——像是剛從本子上撕下來的。
“兩位先生?!标愋駯|壓低聲音,目光往四周掃了掃,“我...我信你們的話?!彼鸭垪l塞進李寶手里,“這是我手機號。要是...要是真出了事,能來幫我們么?”
李寶捏著紙條,觸感粗糙得像砂紙。
陳旭東的手在抖,掌心的溫度透過紙背傳來:“我家二小子前兒夜哭,說看見個穿藍布衫的老頭站在床頭。我沒當回事...可剛才看陳老大吃那魚,我后脖子直冒涼氣?!?/p>
張遠山停住腳步,道袍上的泥點在夕陽下泛著暗黃。
他摸出枚銅錢遞過去:“夜里掛在門楣上,若銅錢發黑...”他沒說完,轉身繼續走。
棲霞古寺的晚鐘敲第五下時,李寶和張遠山回到禪房。
張遠山解下八卦牌,對著燭火看了又看,原本油亮的包漿此刻像蒙了層灰,湊近能聞到股腐葉的腥氣。
“那魚被吃了,鎖斷了。”他把牌收進木匣,“陳裁縫的怨氣該散了,可這牌子...”他頓了頓,“反而更沉了?!?/p>
李寶摸出兜里的木盒,這次不是發燙,是刺骨的涼。
他想起空明禪師說過,這盒子是他爺爺當年從乾陵帶出來的,“里面裝著能鎮陰煞的東西”,可此刻盒身冰得像塊棺材板。
“睡吧。”張遠山吹滅蠟燭,黑暗里傳來道袍摩擦的聲響,“明兒去鎮上買些黃紙朱砂,備著。”
第二日清晨,李寶在舍利塔邊打拳時,手機突然震動。
屏幕上顯示“陳旭東”,他接起,聽筒里傳來急促的喘息,像風箱拉破了似的。
“出...出事了!”陳旭東的聲音帶著哭腔,“陳老大死了!就在村東頭的老槐樹下!”
張遠山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道袍下擺沾著晨露。
他伸手拿走手機:“慢慢說。”
李寶聽見陳旭東抽了下鼻子:“昨兒吃完魚,陳老大說去村東頭遛彎。我媳婦看見他跟個人說話,可那...那人是陳裁縫?。 彼穆曇舭胃?,“陳裁縫半年前就死了!”
張遠山的手指扣緊手機:“位置。”
陳家村東頭圍了一圈人,警燈在人群里明滅。
李寶擠進去,看見地上用白石灰畫了個歪歪扭扭的人形,旁邊蜷著條大狼狗——正是陳老大家養的“黑子”。
黑子的嘴半張著,喉嚨里卡著塊魚骨頭。
“咋回事?”張遠山問蹲在地上的老警察。
老警察抬頭,眼周都是紅血絲:“村民說,陳老大昨晚被個穿藍布衫的老頭拉著量尺寸?!彼噶酥概赃叺耐量樱昂谧油蝗话l瘋刨地,刨出個跟陳老大身量差不多的坑。陳老大往前一湊,就栽進去了。等村里人趕到,黑子正用爪子往坑里扒土...”
李寶順著他的手勢看,土坑邊緣有幾道深深的抓痕,像是人的指甲摳出來的。
陳老大的尸體被抬走了,可土坑里還殘留著股腥氣——不是魚,是血。
“還有更邪乎的。”老警察壓低聲音,“陳昆明一家不見了?!彼噶酥高h處的土坯房,“門沒鎖,鍋里的飯還溫著,可屋里沒人?!?/p>
張遠山蹲在土坑邊,用樹枝撥了撥土。
李寶看見他的手指突然頓住——土堆里露出半截銀鏈,鏈頭墜著枚銅錢,正是昨晚張遠山給陳旭東的那枚。
銅錢黑得發亮,像浸過墨汁。
人群里突然傳來尖叫。
李寶轉頭,看見陳旭東癱坐在地上,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紙——是陳裁縫的老賬本,上面用毛筆寫著:“陳老大,藍布衫一件,米半升?!?/p>
夕陽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只巨大的手按在土坑上。
李寶摸了摸兜里的木盒,這次燙得他幾乎拿不住。
遠處傳來犬吠,聲音尖細得像小孩哭。
陳昆明家的窗戶透出昏黃的光。
余金花蹲在灶前洗碗,鐵鍋里的水突然泛起漣漪。
她湊近看,水面倒映出張藍布衫的影子——是陳裁縫。
她手一松,碗砸在地上,碎成幾片。
水還在漲,慢慢變紅,像摻了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