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在老周西屋的熱炕上幾乎熬了整夜。
張遠山蜷在他身側,后頸的冰碴子化了又結,把粗布被面浸出片暗漬。
李寶盯著窗紙上映出的樹影晃了三更,總覺得那影里藏著團白乎乎的東西,像前晚老槐樹下的兔子,又像那女娃的衣角。
"寶子,起了。"老周的敲門聲裹著寒氣撞進來,"老張頭醒了,說要去村西找墳。"
李寶掀被起身時,后頸還泛著昨夜的涼意。
張遠山靠在炕頭,羅盤擱在膝上,指針仍在打旋兒,卻比昨夜緩了些。
他眼窩青得像浸了墨,見李寶看過來,扯了扯嘴角:"那女娃領陳富生走的道兒,和陳二狗走的是同個方向。"
村主任家院里已經聚了七八個村民,扛著鐵锨鎬頭的手都揣在袖筒里,哈出的白氣在眉梢結了霜。
老周搓著凍紅的耳朵:"昨兒張師傅說亂墳崗有蹊蹺,咱先去村西那塊地。"
村西的麥田結著薄冰,踩上去"咔嚓"響。
張遠山走得慢,每走十步便停一停,羅盤在掌心轉半圈。
李寶注意到他鞋尖總往土壟低洼處偏——那是新塌的土包,草皮翻卷著,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土。
"就這兒。"張遠山突然蹲下,指尖戳在塌陷處,"底下有東西壓著。"
幾個壯實漢子挽起袖子,鐵锨下去的第一下就磕著了硬東西。"有石板!"王二牛喊了一嗓子,眾人圍過去,李寶卻退后半步——那石板邊沿露出的紅漆,和前晚張遠山說的"奠"字,顏色像極了血。
土越刨越松,腐味跟著翻上來。
李寶捂著口鼻,看見蛇信子先探了出來——碗口粗的烏梢蛇纏在一具白骨上,蛇頭正對著死者的天靈蓋。
人群里炸開尖叫,劉嬸子的鐵锨當啷掉地:"是二狗!
他腕子上的銀鐲子,我給繡的紅繩!"
陳二狗的白骨腕間確實系著截褪色的紅繩,蛇身裹著他的肋骨,鱗片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張遠山從懷里摸出個布包,撒出一把雄黃粉:"蛇是鎮尸的,別碰。"他聲音啞得像砂紙,"找柴火,連土帶蛇一塊兒燒。"
火起時,蛇群嘶嘶亂竄,有兩條竄到王二牛腳邊,他跳起來撞翻了裝土的筐,碎土濺在李寶鞋面上。
煙里飄著焦蛇的腥氣,李寶盯著那截紅繩在火里蜷成灰,突然想起前晚老槐樹下的白影——那兔子脖子上的紅繩,和這顏色分毫不差。
"去冰河!"老周抹了把臉上的汗,"富生的事還沒完。"
村東的冰河結著青灰色的冰,風刮過水面,像有人在嗚咽。
張遠山蹲在冰沿兒,指甲摳著冰面:"底下有東西。"李寶湊近看,冰下影影綽綽有塊黑物,形狀像塊磨盤。
"砸!"王二牛抄起鐵錘,第一下砸下去,冰面"咔嚓"裂出蛛網紋。
第二下,第三下,冰屑濺得人睜不開眼。"撈著了!"趙三兒喊,冰窟窿里露出半截藍布——是陳富生走時穿的棉襖。
七八個漢子拽著繩子往上拉,李寶聽見冰面又在響。
等尸體完全拖上岸,他胃里直翻——陳富生后背上壓著塊青石板,"奠"字被冰碴糊著,卻還能看出紅漆的痕跡。
他的臉泡得發脹,嘴張得能塞進拳頭,喉嚨里卡著塊冰,泛著幽藍的光。
"這石板......"李寶蹲下去,指尖剛要碰,張遠山突然拽住他手腕:"別摸。"老人的手涼得像塊鐵,"怨氣還沒散。"
老周的手機在這時響了。
他接起電話,臉色瞬間發白:"派出所的同志說,半小時到。"
李寶抬頭看天,烏云不知何時散了,太陽亮得扎眼。
可他后頸的涼意沒消,反而順著脊椎往心口鉆。
張遠山的羅盤突然"當"地掉在地上,指針瘋狂旋轉,最后"咔"地停住——直指陳富生后背上的青石板。
遠處傳來警笛的嗡鳴,由遠及近。
李寶望著那具尸體,突然想起前晚張遠山說的話:"女娃說冷,再抱緊點。"他摸了摸自己后頸,仿佛還能觸到那股濕冷,像極了陳富生喉嚨里的冰。
警笛聲撕裂了冰原的寂靜,三輛藍白相間的警車碾過村西的凍土,在麥田邊剎出兩道雪痕。
為首的中年警察跳下車,皮靴踩碎薄冰,大檐帽下的眉峰擰成結——是鎮派出所的王所長,前晚出警老槐樹下白影事件時,李寶見過他。
"都往后退!"王所長扯著嗓子喊,身后兩個年輕民警已經拉開警戒帶。
法醫小劉挎著黑箱跑過來,哈出的白氣糊在護目鏡上:"先看哪具?"
李寶后退時撞到老周的胳膊。
老周的煙鍋在手里轉得飛快,煙絲碎末簌簌掉在雪地:"王所,這倆是我請來幫忙找人的。"他指了指李寶和張遠山,"張師傅懂風水,昨兒夜觀星象說尸首在村西和冰河——"
"老周!"王所長打斷他,目光掃過李寶泛青的臉,"跟我說說,你們怎么找到這兒的?"
張遠山突然咳嗽起來,佝僂著背從懷里摸出羅盤。
羅盤指針還在微微震顫,他捏著邊緣遞過去:"怨氣引的。"
王所長沒接,眼神卻軟了些。
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背過身說了幾句,再轉回來時眉間松了:"空明師父說你們是他介紹來的,行,暫時排除嫌疑。"他指了指陳富生后背上的青石板,"但這石板和尸體情況,得跟我回所里做筆錄。"
人群里突然炸開議論。
劉嬸子抹著眼睛擠到最前,銀鐲子撞在陳二狗的白骨旁:"張師傅神了!
要不是您,二狗的骨頭得喂狼!"王二牛搓著凍紅的手,把鐵锨往地上一杵:"昨兒我還說您封建迷信,對不住啊!"
張遠山擺了擺手,目光卻落在人群后排——穿黑棉襖的年輕人正攥著衣角往這邊挪,鼻尖凍得通紅,是村東頭陳富生的侄子陳旭東,去年剛考上省城大學的娃。
"張師傅......"陳旭東走到近前,喉結滾動兩下,"我......我能請您看看相么?"
張遠山的瞳孔突然縮緊。
他盯著陳旭東的眉心,伸手在半空頓了頓,又收回來:"不看相。"
"就......就看一眼!"陳旭東急了,手指絞著棉襖下擺,"我媽說我最近總做噩夢,夢見有紅繩子纏脖子......"
張遠山猛地拽住他的手腕。
陳旭東驚呼一聲,腕骨被捏得生疼——老人的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皮肉里,目光像錐子似的扎在他印堂:"血光之災。"他聲音發啞,"明早去棲霞寺,找知客僧掛單,別跟任何人說路徑。"
陳旭東的臉"刷"地白了,嘴唇直哆嗦:"張......張師傅,能......能細說么?"
"說了別問!"張遠山松開手,后背滲出冷汗。
他瞥了眼李寶,后者正盯著陳旭東的后頸——那里有道淡青的印子,像被什么勒過。
王所長咳嗽兩聲:"張師傅,筆錄......"
"我跟你去。"李寶拍拍張遠山的肩,"您歇著。"
回程的路上,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
張遠山縮在三輪車后斗里,羅盤在掌心焐得發燙:"你早看出來了?"
李寶裹緊大衣,目光落在遠處的老槐樹梢:"他后頸的勒痕,和陳二狗腕子上的紅繩印子,紋路一樣。"他頓了頓,"還有前晚那只兔子......"
"是朱雀靈氣。"張遠山突然打斷他,"這地方壓著乾陵的氣脈,靈氣漏了。
我昨兒夜觀星象,見朱雀七宿移位,本以為是鎮尸陣的緣故......"他盯著李寶的眼睛,"可你身上的氣,變了。"
李寶摸了摸后頸——那里又泛起濕冷的觸感,像有只無形的手在輕拍。
他望著漸暗的天色,沒說話。
次日破曉,棲霞寺的晨鐘撞破薄霧時,李寶正跟著僧眾跪在大雄寶殿的蒲團上。
檀香混著松枝的焦香漫過來,他望著佛前跳動的長明燈,后頸的涼意突然消散了。
知客僧的木魚聲里,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這感覺,不像是解脫,倒像是某種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