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雪停了。
碧桃從石嘎村一出來,天徹底放晴,萬里無云,盛日映照白茫茫的大地。
天地燦爛得人睜不開眼。
碧桃的胸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廣闊與暢快。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呀。
精彩之處就在于——她都把自己賣了,還整天餓得肚子咕咕叫!
人牙子沉默寡言,日夜不停地趕車。
路上碧桃只分到兩口石頭一樣硬的饅頭得以吊命。
按人牙子說有三天就到了,但他們的座駕是驢車。
驢這個東西吧,兩只長耳朵像兔子,一張長臉像馬,叫起來嘎~嘎~嘎~像大鵝,是有能干的。
更多的是結合了馬的外形、兔子的跳脫,還有大鵝的倔強,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顛了整整四天,碧桃骨頭都要散架了,他們總算在一個城鎮停下。
城鎮名為四洞鎮。
碧桃從小生在山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集市,從沒見過如此人潮涌動,繁華熱鬧的城市。
之前因為賺錢養家的重擔在她身上,她每天琢磨最多的事情就是給婆婆看病,讓她少吐兩口血。
縣城的集市上那些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東西,都和碧桃無緣。
這次驢車就停在四洞鎮正街上面的一家名為悅來客棧旁邊。
碧桃到這里才知道,買她的不是最終買家,要交接“驗貨”。
碧桃被允許下了驢車,站在繁華的街面上好奇地左右張望。
她雖然被賣,這幾日都在驢車里面翻滾,卻因為天生發質如綢,并不顯得邋遢狼狽。
在離開石嘎村的時候,碧桃穿得實在是太單薄,路上人牙子怕她再病了不好交接,給了她一件夾棉灰袍子御寒。
這袍子的樣式慘不忍睹,補丁摞著補丁,而且是男子樣式,但架不住碧桃人長得實在美麗。
客棧里面順著窗戶往外望的幾個人,也是眼前一亮。
上頭指明這次必須要“上等貨”,因為這次要釣的“魚”不是一般的大。
前幾批送過去的都不滿意,連帶著他們這些人都吃了不少瓜落。
這次這個送去總能讓上頭的人滿意了吧。
交接的幾人當中有個牙婆,長得肥粗扁胖,相貌不佳,但目露精光氣息沉穩,顯然是會幾把式。
幾個壯漢都圍她站著,顯然她在這幾人中還是領頭的那個。
她隔著窗子把碧桃上上下下待價而沽了一番,那眼神并不像在看一個人,而像是屠夫在看著一頭肥豬,盤算著哪里能賣多少錢。
她手里捧著一把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轉頭,看向那個送碧桃來的人牙子。
開口語帶諷刺:“呦,劉老四可以呀,這次送來的算是“上等貨”,在哪淘來的?路上沒糟踐了吧?”
“你說什么呢!我有婆娘!”
送碧桃來的人牙子面紅耳赤,他第一次干這種倒賣人口的買賣。
要不是家中實在缺錢,他打死也不可能干這個!
但這牙婆卻是哼笑一聲,呸一口,吐了瓜子皮說:“但凡是個公的,看到好看的母的都想沾個葷腥,裝什么你娘的假正經?!”
“待我讓人驗過,她如果真是個完璧的上等貨,一分錢少不了你。”
“如若不然……哼!”牙婆把手里的瓜子一摔,帶著幾個壯漢就從門口出去了。
結果剛才還在窗邊上四處張望的俏麗人影,等到牙婆帶著人出去的時候,發現驢車旁邊空空蕩蕩,哪還有半個人影子?!
只剩一頭驢在那里吃干草嚼了一嘴沫子,看到眾人圍過來驚恐地瞪大驢眼,抖動肥厚的嘴唇噗噗噗噴了他們一身碎草。
牙婆抹了一把臉,吼道:“他娘日老子的!人跑了!趕緊分頭追!”
連屋子里面剛交接完還沒等拿到錢的人牙子劉老四,也著急忙慌的跑出去跟著一起找人了。
碧桃這一路上如果想跑的話,對她來說對付一個成年男人,比獵一頭狼可簡單多了。
狼皮值錢,但是狼又都是群體活動,弄死一個還會報仇。
碧桃雖然也靈活,不過要弄一條完整狼皮也不可能一點傷都不受。
人就不一樣,人皮脆得很,薄得像一張紙。
沒有皮毛護著,要害又那么多,隨便捅一捅就噗噗的噴血,很快就死了。
碧桃沒跑,沒把人牙子給捅死,算人牙子自己夠老實。
碧桃大多數的時候溫和有禮,說話慢聲細語,仿佛這輩子都不會誰生氣急眼。
但村子里面打她主意的人,她也不是沒有悄無聲息的弄死過。
往山里一丟,連骨頭都找不著。
后來村里的人越來越孤立她和婆婆,也不完全是婆婆的問題……
事實上在她的眼中,人和牲畜是一樣的。
這人牙子要是真像那牙婆說的想沾點什么葷腥,現在估摸著已經不知道在哪個雪坑里里面僵著呢。
不過這會兒碧桃其實也沒跑。
她實在是被這繁華的城鎮吸引,主要還是餓。
再不找點吃的她就要餓死了。
要知道這世上“路有凍死骨”可不是形容詞。她看到好幾個。
雖然碧桃沒錢,但身上好歹是一件夾棉的衣服。
且她見人三分笑,跟誰都能聊兩句,長得太體面,姿態太從容,讓人忽略了她的裝扮,更是猜不準她的身份。
她甚至尋著香味,蹭進了人家說書的酒樓聽了一段書。
講的正是清華神教的清華大帝怎么顯靈,遏制河都城瘟疫爆發,賜下了神藥,成功救治上萬人的奇聞。
說書的講的天花亂墜,什么當時天光如虹,清華大帝法相在半空顯現,肩負日月雙輪,神情悲憫派遣侍者下界,救苦布藥。
還暗暗隱喻這場瘟疫爆發的源頭出自河都城佛宗。
說僧人個個腦滿腸肥,滿肚子百姓脂膏,做妖法掠奪河都城百姓生機,還說佛宗施的粥里面有瘟毒。
碧桃聽得漫不經心,琢磨著撿點吃的。
恰好身邊有位老者,牙都掉沒了,桌上的東西沒怎么動。
估摸著是個清華教的忠誠教徒,聽書的途中搖頭晃腦一臉沉醉。
見碧桃伸手拿他桌子上的吃的,沒阻攔,還給她倒了碗茶水。
勸她追隨清華大帝,說清華大帝能解人間所有苦厄,還能度人升天為仙。
碧桃問他:“那你怎么沒入教呢?”
老者說他年紀太大腿腳不好人家不要他,不然他一定跟著教眾們一起布教救苦救難。
合著想要追隨這位清華大帝,門檻還挺高,老弱病殘還不行。
點心真好吃。
老頭說的話一句沒聽進去,東西卻連吃帶拿。
而且從這酒樓出來之后,碧桃對清華大帝這個教派大致有了些了解。
這是個邪教。
雖然那說書的說得繪聲繪色,大廳里的人也聽得激動萬分。
但買碧桃那個人牙子說送她去做“天女”,吃香的喝辣的,恐怕是純扯淡。
她揣著點心,出門兩三口吃沒了。
肚子還餓。
地煞鬼王因為一只被留了十五天的肥兔子感動哭,并不是淚窩子淺容易感動,而是碧桃真的正在長身體。
簡直跟個無底洞似的。
不是白墮敷衍碧桃,成天只給她吃雜面餅,想讓她營養不良而死。
而是鬼王死了太久,在人間全無積蓄。
他們這些冥界公職人員,在人間也得老老實實走正道獲取錢財。
不得以個人法力擾亂人間秩序。
亂世當頭,流民無數,人間錢財哪有那么好賺?
白墮也只能在做完冥界的公職之余,在人間化個身,還不能是白天。
擺個攤位,做一些消災解厄之事,賺些銅板換雜面餅。
還因為并不會江湖話術,只會實話實說,經常戳穿人做過的惡事,被人惱羞成怒砸了好多次攤子呢。
碧桃平時一個人,一頓吃好多個餅。
說實話,到后來白墮根本一個人養不起她,要是沒有濁賢幫忙,白墮肯定能破九天不吃東西的記錄。
畢竟他多吃一口女兒就少吃一口。
但是白墮現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怎么當時就沒再努力掙錢,讓女兒過上更好的日子呢?!
如果當時他好好賺錢,讓女兒肥吃肥喝,現在他的好女兒也不至于終于從那些惡徒手中跑了,卻沒跑幾步,就粘在了人家賣抄手的攤位旁邊!
碧桃正在吃抄手。
這玩意兒她在縣城的市集上看到了好多次,一次都沒嘗到過。
肉和面還能這么做?
好好吃!
碧桃吃完兩碗,又讓老板再煮五碗。
“濁賢,我真后悔。”白墮閉著眼睛,雖然面無表情,但是聲音充滿痛苦。
濁賢也感覺有什么梗在喉間。
兩個人一路追蹤碧桃,就是想要看看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脫險。
甚至不惜和其他的地煞鬼王換了好幾次公職,多追了好多的惡鬼,才換來能跟隨碧桃到四洞鎮的機會。
可是因為他們兩個那天把石嘎村里面李家三口,兩個嚇成了傻子,雖然是引被他們害死的嬰魂報復,算是因果輪回,不算違規。
可針對他們兩個鉆空子的行為,冥界新出了條規,地煞鬼王不得以公徇私,再參與插手任何關于參賽者的事情。
否則嚴懲不貸!
因此這兩個懷揣著父愛的地煞鬼王,就只能單純的跟著碧桃,完全無法做有她任何的行為,也不得再給她任何暗示。
他們痛心疾首的看著碧桃大快朵頤,心里焦急得催促她:快走啊乖女兒!
——啊啊啊啊啊啊!快跑快跑啊那些人要追過來了!
那些人其實已經在街上溜了好幾個來回了。
但是因為碧桃坐的這個位置正好在大鍋后邊,煮抄手的鐵鍋一直都熱氣蒸騰,今日晴空萬里無風無浪,蒸騰的熱氣正好籠蓋住了碧桃的身形。
這些人來回好幾次竟硬是沒有發現她!
而且也不怪那些人沒發現碧桃蹤影,畢竟誰能想得到呢?一個被賣掉的女子,不跑到犄角旮旯躲著,不找人求救,反而大剌剌地找了個抄手攤吃抄手。
一碗接著一碗。
連錢都沒有。
她有病嗎?!
碧桃一邊吃一邊看那些人,左跑一趟又跑一趟,心里還想著,這幾位腿腳真快。
怪不得能當清華大帝的教徒。
就是眼神不太好。
碧桃吃了整整八大碗抄手,生平第一次感覺到飽了。
肚子滿滿當當的,熱乎乎的,好舒服啊。
她這才從桌子旁邊站起來,對著已經有點神色警惕的抄手攤位老板笑了笑。
然后抬手召喚不知道第多少次跑過她面前的人:“哎!哥幾個我在這兒!”
無人可見處的兩個鬼王絕望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