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弘氣派的秦王府,坐落在皇城西墻外。占地多少畝已經算不清了,反正占據了將近四分之一的歸德坊。
韓登這個人,你說他不慘吧,其實也挺慘的。年少離家,與親人同在一片藍天下呼吸著新鮮空氣,卻無法和彼此碰面。好不容易回去了,沒親近多久,老爹就走了。
可你要說他慘吧,大周還在時,他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司獄大人,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后來什么都沒干,就繼承家業,進位關中王。如今更是因為其自身的影響力和政治背景,獲封秦王。
除了親情方面有點“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外,他這輩子就沒有坎坷過。
如今,住著寬敞明亮的秦王府,摟著云中節度使的掌上明珠,姐姐是未來皇后,姐夫是未來天子。只要他不折騰,注定順風順水一輩子。
啊!凌晨感覺自己都要得紅眼病了!
今天申屠忘憂辦生辰,韓登親自上門來請青檸和凌晨,一同去為妻子熱熱鬧鬧的辦個宴會,請的都是相熟姐妹,夫妻倆欣然答應。
秦王府的后花園,水榭臺二樓。
“這小子當時抽出燕軍的刀就沖出去了,我一看他這么勇,那不能慫啊,立刻也拔了別人的刀跟上,雞城守軍就這么被我們給帶偏了!當時一群人出門走上大街,看到胡服裝束的人就是一刀,砍完了還能活著的,再問有沒有殺錯。”
一身蟒袍的韓登坐在美人靠邊,瞪大眼睛聽著凌晨繪聲繪色的描述,又難以置信的看向一旁有些靦腆的呂齊,臉頰微抽。
凌晨說的話他當然信,但他還是很難想象這么一個面相有些青澀的小子會這么猛。
感慨的嘆了一口氣后,韓登盯著呂齊微微點頭。能被凌晨瞧的起、混在一塊的人,基本都是當世人杰,多少都帶著點病態的瘋狂。
在敵人大后方的糧草重地搞事情,不得不說,膽子真肥。
就在三人閑坐扯淡之際,水榭旁閣傳來一陣鶯鶯燕燕的笑聲,韓意帶頭走了出來,她的身后跟著青檸、世容、婉云、申屠忘憂、新城郡主、祁陽郡主和文家姐妹。
婢女們帶來一堆奇奇怪怪的食物,悄無聲息的布置在長桌上。
今天是女人們的主場,韓登和凌晨、呂齊一同起身,走到她們旁邊等待安排。
以前忙于政事和軍務,凌晨都沒怎么注意過申屠忘憂。今天才算是看到了她私下里的真實一面,中原的禮制匡束不了草原女子的颯爽英氣。
這位秦王妃挽起袖子,徒手捏住一根羊腿風干肉,另一只手握著鑲嵌了寶石的短匕首,在眾人的一臉懵逼中,開始一塊塊往濃綠色的玉碗里切肉。
給每個碗里都勻到后,她又挨個加入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菱形的奶皮子和奶豆腐、干巴的油果子、滴上兩滴黃油,又用木勺挖上一點黃米放進去,最后提起一個銀制玉壺,開始往每個碗里倒熱奶。
弄好這一切后,申屠忘憂笑著對眾人說道:“大家快入座,這是我們云中府特有的食餐,東西都是我爹爹派人快馬送來的,滋味純正,今個也讓你們嘗嘗草原上的美食。”
申屠忘憂長的跟其他女子不一樣,臉蛋有點圓潤,身高也很高,而且整體看起來有點壯實。聽說她還能拉弓射下飛鳥,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正凌晨覺得,娶了她,韓登再想找妹子瀉火,估計得掂量掂量身板抗不抗揍。
好在她性格很好,活潑開朗,長相也不賴,大眼睛很明亮,少了一份柔弱,多了一份英氣。臉蛋上還有隱隱的小雀斑,別有一番韻味。
當然,她能和韓登結為夫妻,可不是因為容貌。
馳騁塞外的五萬云中鐵騎,是一股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力量。
眾人落座后,都拿上筷子和勺子品嘗了起來。
只一口,凌晨就感覺有些不適應。有一股很重的羊膻味,而且奶很膩,不如加了香菜的羊臊子湯鮮美。
抬起頭看看其他人,眾多女子也都是捂嘴皺眉,不是不給面子,真有點接受不了。
倒是呂齊夫婦吃的津津有味,世容喝奶還有點貴族模樣,呂齊則是直接悶頭刨飯,狼吞虎咽。
幽州地臨邊關,牛羊肉和奶制品應該是比較常見的,所以他們接受起來很輕松。
青檸小嘴微抿,仔細品味著縈繞在口腔中的味道,有些不適。但她跟在場其他人不同,是過過苦日子的,以前別說肉和奶了,就連油果子和黃米都難得一見。
因此,在慢慢適應了一段時間后,她還是努力把肉吃完了。
文瑤是最難受的,聞到羊膻味時她就不想吃了,但又怕申屠忘憂不開心,于是硬著頭皮喝了一口。結果瞬間上頭,不顧形象禮儀的又吐回了碗中,連連擺著手向申屠忘憂表達歉意。
申屠忘憂笑著走到她旁邊寬慰她,連說不要緊。
最后可算是結束了,眾人擦著嘴,表情不一。
大部分人體驗較差,只有呂齊意猶未盡,又要了一碗。
吃完的凌晨避開他們,獨自走到水榭邊,扶在欄桿邊望著花園中漸漸浮現的綠意,又抬起頭看向天空中的陰霾,思緒萬千。
又是一年啊~
今天的安閑,都是從當初的一無所有,一路披荊斬棘換來的。
身旁傳來一陣腳步聲,扭頭看去,是韓登。
“怎么不過去坐著?”
凌晨望著他的那張帥臉,有些感慨的問道:“你還記得當初你讓我去高太傅家偷那的封信嗎?”
韓登聞言也不禁笑了,看著遠處的天空,思緒也跟著飄向遠方。
“依稀記得。”
“當初那么重要的人,那么重要的信,到了今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真是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啊!”
韓登點著頭說道:“時間很快,很多記憶都已經蒼白。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常常在感慨,懷念我們以前一起瘋狂的時候。”
凌晨笑著說道:“當初你把陳嘯抓進牢里那次,我都想一刀結果了你和你的那幫狗腿子。誰能想到多年以后,我們會站在這里一起回想當年……”
韓登聽后并沒有急著接話,而是轉身坐了下來,凌晨也順勢跟著坐在他旁邊。
“以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看誰不爽就抽刀干他,說砍人全家,就砍人全家!絕不打折扣。直到今天我還有些后怕,當初在鄴城時,怎么會那么大膽、跟著你和孫芝玩心眼?而且還成功了!”
“自從你爹去世后,你變了好多,比以前沉默了,也比以前現實了。”
韓登搖著頭,望著申屠忘憂的笑意盈盈的身影,臉上浮現出一絲難得的溫柔:
“我爹八面玲瓏,手段高明,又心高氣傲。哪怕是周天子,他也未必在心底敬重過,可最終還是敵不過歲月的風霜。我現在已經富貴加身,別無所求。以后就不拼了,只想好好守著她,護著長姐和母親,平平安安的過完這一生。”
凌晨順著韓登的目光望向申屠忘憂,思索了一會后,又將目光看向笑容滿面的青檸,不禁贊同的點了點頭。
腥風血雨、刀光劍影,南征北討、征戰一生,為的不就是家人微笑的臉龐么~
深吸了一口氣后,韓登笑著看向凌晨:“關中的事,還沒來得及謝謝你。那會我被逼到華陰,真有幾分一籌莫展的感覺,沒想到只是一紙書信,你真的星夜趕來了。”
“也沒星夜那么夸張,我半路還在賈建那喝了幾杯酒呢~”
“哈哈哈哈~”
韓登不禁放聲朗笑,凌晨就是凌晨,還是那個凌晨。
笑夠了后,他一臉鄭重的看著凌晨:“兄弟,謝謝你,幫我奪回了我爹一生的基業,又找到一條不必流血的歸途。”
凌晨問道:“你不怨恨我把你姐夫和陛下引去長安?”
“我自己本身就沒有治理國家的才能,如果硬要裂土稱王,到最后的結果,很可能還是會將我爹的心血付之東流。天下歸一,已經是不可阻擋的趨勢,你我都是順應大勢的人,不是嗎?”
凌晨點著頭說道:“是啊,自從唐末以來,經歷了太多的烽火離亂。即使沒有我們兩個,天下也必須統一,必將統一。”
秦王和殿帥相視一笑,同時伸出手掌,握在了一起。
也不是所有事物都變了模樣,至少他們之間的兄弟情誼,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改變。
哪怕時光會模糊記憶,哪怕歲月會年華老去。
一杯酒到天亮,還和從前一樣。
陽春三月,萬物蘇醒。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孫芝到底還是被老天眷顧著的。今年春始,大雨連綿不絕,冰雪消融之后,黃河水量暴漲!隴右、馮翎等地都發生了山體滑坡和泥石流,潼關地區的水位超過了往年立下的石碑警戒線。
朝廷緊急調遣人馬、糧草、藥材、軍帳等救災物資趕往事發地點,并派出巡檢使和大批采詩官前往災區,監督賑災救災情況。
皇帝下了死命令:如有貪贓枉法、克扣變賣救災物資者,一經發現,停職入獄。如有趁亂作惡、殺人越貨劫財者,凌遲處死、梟首示眾。
這是老文第一次啟用如此殘酷的刑罰,可見是真的急了。
工部尚書唐秉聞、都水監監正王從跡上奏,提醒陛下注意中下游河段的堤壩防護和水道決堤隱患。
文訓采納了他們的建議,一旨傳檄,整個帝國機器運轉了起來。
中原大地上到處都是人馬車騾,無數燒制出來的堤壩磚石、官倉里取出的積儲糧食、民間購買的藥材、防疫用品、軍營帳篷,以及征發來的徭役民夫都被調遣至黃河兩岸,嚴陣以待。
在這種嚴峻的天災威脅下,攻打晉陽、徹底統一北方的進程不得不被暫緩下來。
雖然石州和黃河沿岸的晉陽府諸地也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雨災,但孫芝還是很高興,短時間內中原肯定是分不出精力來收拾自己了。
還活著~~
現在的他,正處在一種極為分裂的精神狀態和現實抉擇。
治下百姓受災,按理說他應該焚香禱告,祈求雨神不要在下、河神不要發怒才對。
但這場大雨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啊!必死之局中透露出來的一線生機,完全就是一場及時雨。他這輩子都沒有這么喜歡過春雨。如果不是怕被人當成神經病,他都想跑進大雨中擁抱雨水。
雖然他從不相信世間有神明存在,但眼下這種情況,孫芝是真的不想、也不敢去祈禱雨停。
萬一真停了,那不就尷尬了嗎?
但是如果不做做樣子,治下正在暴雨中掙扎、受苦受難的百姓恐怕會不開心。糾結了許久后,孫芝決定努力救災,好好賑濟災民。
但是像焚香祈禱這種封建迷信活動,勞民傷財的,又沒有科學依據,還是算了,不好~不好~
連綿不斷的暴雨一直持續到三月底。四月初,天氣開始正式回暖。隴右發來急報:上游河水及支流水量都超過了十年來最高,并且還有持續上漲的趨勢,桃汛來了。
四月初七,在一片大雨中,孟州河段洪水決堤!
洛陽府尹賈建令部下軍將攜帶加急塘報,連夜送往汴京。
洪水沖垮了堤壩,沖毀了沿岸的民居、糧田、官倉。百里平原變成了一片大澤。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掛在樹枝上、坐在房頂上看著滾滾洪流夾雜著斷木磚瓦、家私農具、垃圾死尸奔騰而去。
每天、每時、每刻都有人淹死、被水沖走。
許多人積攢了大半生的財富就這樣被沖沒了,有的商人常年行販,給自己的孩子儲存了一些銀錢,百年之后可以放心閉眼;有的農民日夜勞累,從牙縫里摳出銅板買了雞鴨牛羊,等著它們下蛋生崽改善生活。
而現在,都沒了,什么都沒有了。
還來不及可憐孟州百姓,四月十一,開封府治下、東昌府治下又是兩處決堤,這兩地的災情比孟州還要嚴重!而且開封府還是京畿重地。
凌晨陪著文訓登上開封北城墻觀察情況,只能看到黃河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霧中,大雨滂沱,不見有絲毫停歇的跡象。
大鄭官民百姓,全力救災疏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