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元水宮,主殿深處。
穹頂之上,碧藍輝光如水波流轉,浩瀚之氣浸染整座寶殿。
東方瀾清緩緩放下了手中酒盞,似在斟酌言辭。
他目光微轉,投向身側靜坐的遠嘉,帶著幾分問詢之意。
“遠嘉——”
東方瀾清一語未盡,那位著重墨法袍的墨麟便已微微搖頭,姿態堅決,顯然不欲再論此事。
座上那襲白袍龍王見此,輕嘆一聲:
“可惜了,今日金烏未至,不然這事情還能多談些。”
他旋即斂去眉間不快,復又舉盞相邀,只勸席間幾位妖王多多進酒,不再談及這些天下大勢。
許玄不動聲色,目光轉向靜坐一旁的遠嘉,語氣淡然,仿佛隨口一提:
“我修行雷局,需五道紫府雷霆,各應其性。不知,可否與麟山交易一道社雷?”
此言一出,遠嘉銀瞳驟然看來,面上泛起一絲為難之色。
“我山仍恪守雷宮古訓,社不外傳,就是偶有泄露,還要我族的紫府去收回。龍王這要求,恕難從命。”
他頓了頓,似在回憶:
“昔日我父下山,也是為追回一篇外泄的雷宮古術,打殺了仙道不少人物。”
許玄聞言,眸光微凝,他未曾料到這墨麒麟一脈的規矩竟嚴苛至此,連一道社雷靈物都不肯交換,功法更不可能外傳。
‘看來強求不得,只能等待時機了。’
他心念電轉,暗自思忖。
無論是修行太初序】的天律威權,還是長養剿絕命】絕命之意,其修行都需要奉行雷宮道德,乃是徹徹底底的入世修行之法。
離遼戰事將起,無論這墨麒麟最終立場如何,局勢一旦混亂,總有取來社雷功法的時機。
那一道糾虔刑】他可是時時念著!
此神通單單是時刻維持巔峰狀態的玄妙,就足以勝過諸多道統。
要知道斗法到了最后,往往性竭命損,一身手段不知要低上多少。
糾虔刑】卻是能時時保持性命巔峰,不損神通之威,僅這一道,便十分克制殆炁、煞炁這等影響他人的道統。
‘若是能得來那五雷環,加之那一道五雷天殛】的大術就更好了。’
許玄見識過這一道法術的威能,至今還念著,若不是有懸混真君授下的那一點神妙,他必然要受傷不輕。
正待他思索之時,一旁的高煁鳳女卻是湊了過來,為他添上靈酒,笑道:
“龍王正值壯年,可心事卻是頗多。”
許玄謝過,同時稍稍打量起這位笑容明媚的鳳女,心中有些古怪。
對方已經是紫府后期的修為,即便是人屬之中的金丹嫡系,恐怕最快也要二百載。
而妖類壽元雖長,修行速度卻十分慢,除非是某些異類,不然修至紫府后期,最短也需五六百載的歲數。
高煁未猜到這龍王在想這些煞興的事情,她雖血脈尊貴,修為高深,可并未有什么姿態,反倒十分和善。
“溟度龍王至今可有婚配,若是沒有——”
她一語未盡,許玄當即斬釘截鐵地回道:
“已有正妻,只是尚還未過禮。”
“敢問是哪位貴女?”
高煁語氣幽幽,她心中頗有幾分好奇。
龍種也算是極好淫的種類了,來者不拒,不談別的,座上的東方瀾清看起來正經,背地里的妻妾怕不是有數十位。
就這還算是在龍屬中專情的了,要是昔日那位光余龍子
“乃是火鴉族中的嫡脈貴女。”
許玄語氣稍肅,頗顯認真:
“由尚光前輩親自做媒。”
聽聞這位老鴉王的名號,就是高煁眼中也有幾分敬重,只道:
“原來是這位大人的嫡血,想來是極好的姻緣,只是羽鱗之間,難生血嗣,溟度龍王難道不考慮此事?”
座上的東方瀾清神色稍動,他倒也念及父親的關系請過火鴉,可那位晦明】妖王卻以山中有事推辭,拂了他的面子。
至于這位溟度龍王的妻室之事.他心中確有幾位宮中的龍女頗為合適,然而東瀚與溟澤的關系頗為微妙。
若非如此,他早已出面撮合。
一位幾乎是預定天妖之位的龍種,自然值得拉攏,但牽扯到祖宗的謀劃,又和北海的關系不清不楚,就要慎重了。
許玄若有所思,并未直接回應,話鋒一轉:
“不知.這血嗣延續的門道到底是如何算的?單單鱗類之間的貴種通婚,難道都可孕育血嗣?”
“非也。”
高煁神色稍斂,娓娓道來:
“天地生靈,分屬五蟲,曰羽、曰毛、曰介、曰鱗、曰倮,各有其主。鱗蟲之類,真龍為主;毛蟲之類,麒麟為長;羽蟲之類,鳳凰為冠。
“如我等仙種,血脈已是同類第一階次,故而能讓同類貴種為孕育子嗣,只是誕下來的性命不全,想要化作純血,代價不小。”
她稍稍一頓,眼前這位溟度龍王正是這般來歷。
“像我等紫府求嗣還是靠牝牡結合,至于金丹,則可自果位中去化生。如金烏十子,便是太陽諸位感應隨誕。”
她眼波流轉,帶著幾分曖昧看向這位溟龍:
“若是龍王登了金位,說不得.羽鱗之間,也可有嗣,往昔也有舊例。”
許玄聞言,默然舉盞,將杯中靈酒一飲而盡,心中卻是頗有好奇,到底如何才能誕出一道新生的貴種?
僅靠血脈結合,必然不行,一定是在性命上下功夫,這就是金丹一級的手段。
他思及手中的天離朱鉞】,那位麗御】似乎正是介于烏雀之間,受到太陽和離火的共同影響。
高煁目光一轉,又看向遠嘉:
“鳳麟洲上,玉種一脈的青玨】她還念著你,何時去一見?當年華雷大人可也為你們定過姻緣,玉種血脈凋零,她——”
遠嘉銀瞳微垂,并不在意:
“我無心于此,昆侖山中雷池自有玄妙,能孕育后嗣,傳承不絕,何必去見?還要耽誤修行除魔之事。”
這話讓高煁有些不滿,可到底是兩脈麒麟之間的私事,她也只是搭個話罷了,便不再多言。
“鳳麟洲,可是赤鳳和玉麟兩族共居?我卻不知此地景象。”
許玄若有所思,此洲當是在西海之外,距離極遠。
既然以鳳麟為稱,必然除了真鳳,亦有麒麟。
高煁稍稍點頭,只道:
“昔日此洲正是兩族共治,只是如今玉種凋零的厲害,最后一位金丹亡于奉前,后來此洲便大都受我山大人庇護,也有仙魔在內。”
“天下弱水興盛之處,一在鳳麟,二在合黎,都有過壬水金丹證道,是除了天池外修壬的好去處,將來龍庭可多來往。”
“這是自然。”
許玄讀過溟澤秘卷,自然對壬水道統頗有了解,諸多神通之中,不勝芥】正應弱水,芥子難浮。
此水至弱,入之即沉,不可逾越,和瀚水】幾乎是兩個極端。
諸妖已然宴飲許久,一旁的遠嘉有了告辭之意,先行起身,只道:
“我還有事在身,怕是不能多待了,先行告退。”
東方瀾清還欲挽留,可這位墨麒麟卻是走的十分果決,告辭之后,瞬息便破開太虛離去。
一旁的許玄也有離去之意,先行告退,只同東方瀾清客氣幾句,便徑直出殿,見著早在偏殿外面等候的青銅雷車。
他本欲離去,卻覺身后傳來一陣火光,轉首看去,便見高煁不知何時也行了出來。
這位鳳女笑意頗盛,氣如朝華,步履十分輕盈優雅,朱砂色的大紅金織宮裙更顯貴氣。
她見著許玄,稍稍致意:
“震雷、真火皆是陰陽均平之道,歸屬太清,其中道論多有可互參之處,昔日曄光龍流和我赤鳳便關系不錯。”
“溟度龍王可多來往,我行宮的門戶.可是時時為你開著。”
許玄心念一動,卻是注意到對方的第一句話,震雷和真火都歸屬太清,他眼下并不提及此事,反而說道:
“正有一事,恐怕需要勞煩鳳女。”
“何事,直說就是。”
“不知貴山有無擅長煉器的妖王,我這一處有件甲衣需煉,還需勞煩貴族,報酬好說。”
如今他并不缺趁手的兵器,單單是豐隆】和列缺】就足以讓他不在斗法中吃虧,真正需要的還是一件甲衣。
“我便擅長此道,溟度要煉什么,直接來合焱山的灴火宮】尋我就是。”
高煁伸出一指,輕輕點在這位龍種胸膛之處,笑道:
“至于報酬,入了我宮再說。”
言畢,這位鳳女便架起真火,破開太虛,笑著離去,并不給許玄商量的時機。
許玄回首,稍有感應,便見那偏殿之中行出一青虺化作的少年。
墨溪見著許玄走出,忙侍立在雷車側邊,恭聲道:
“王上。”
“起駕回宮。”
許玄歸于雷車之上,眼下他催動神通,太虛隨之分開。
這輛雷車當即行入其中,借著乘無咎】的神妙向壬海遁去。
雷車之內,神通盈滿,遮蔽外界,許玄心念歸于內景之中。
墨云重重,紫電流轉,其中有紫鱗森然,擢光銜電的天龍在云中翻騰,不時顯化出威嚴巨大的龍軀。
下方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廣袤雷澤,內有風雷巨靈,天鼓夔獸,滾滾雷音不斷轟響,為天地交泰,更始之音。
相比于社雷一道的內景天地,震雷的則更為原始,少見仙修改造的跡象。
龍人二身的內景如今分開,僅有許玄能通過道境隨意轉化。
而大千心觀】的局限便是在此,一旦人身和天陀交談,就需要完全感應人身內景,不得同步。
他如今也是每到一定時間,便專意閉關一次,同這老妖商談諸事,但卻做不到同人身那般時時回應。
雷澤居中之地,混沌氣彌散,內有一尊蒼灰神人石像立著,手捧道書。
《懸天混雷書此時僅翻開一頁,顯露出數個古字,為陰陽相薄,震雷出乎】。
許玄將這一卷道書取來,其上除了自修省】和道混玄】的修行之法,似乎還有別的論述。
諸多道藏之中,若是論起詳細完善,第一等自然是書】,往下則是卷】,至于法】、功】、訣】這類,大差不差。
《太上奉玄書便詳細記載了南華諸道,包含紫真全法,還有奉玄劍道的劍訣秘法,如南華養劍術】、心齋】等等。
昔日觀中的《恒光煥火書也是如此,不僅包含丙火五法,還有恒光】這一脈的諸多道藏。
既然成書,就代表一脈完整的傳承,可以單列一道統。
換言之,這卷懸天混雷書】中,恐怕不單單包括神通修行之法,還有那位懸混真君的秘傳!
這也是他先前和遠嘉斗法才悟出的玄妙,若是單單一道神通,直接寫作**即可,何必為書?
眼下他托舉起這一卷混沌氣彌散的道書,除了自修省】的修行之法和那一句話外,其余的文字仍是隱沒在混沌氣中,不得查閱。
以他下修的視角,卻也揣測不出那位真君的用意,既然授了道統,為何又不顯。
許玄此時抬首,看向上方清氣彌散的道境,心中一動。
若是按照高煁鳳女所言,震雷道統,正屬太清,歸于玄炁。
‘觀道殿,不知有無用處.’
他心思急轉,有些猶豫。
若他猜測的不錯,觀道殿正有重現玄炁所屬傳承的用處,不論是奉玄、鯤鵬,還是清源,都印證了這一點。
眼下若是將這一卷懸天混雷書】送入其中,應當也有感應。
但是不論是昔日的南華劍仙,還是太蒼大圣,亦或是清源真君,這些大人無比已經遠離此世,和許玄并無接觸。
而那位懸混真君,卻是實實在在地看了他一眼,知曉他雙身之秘!
這一位金丹的道行更是高到難以揣測的地步,行事動機更是不明,難保未有什么手段留著。
許玄眼下只怕他前腳將這一卷道書送入殿中,后腳體內這尊混沌神人便復蘇過來,將那位大人招來。
他細細看起道書中的自修省】,心中若有所動,這正是曄光龍流的傳承,也是以雷澤】作為震雷主人所傳的神通。
果位易主,往往對神通也有改變,而這一尊混沌神人的道象,卻未出現在如今任何一道震雷神通之中!
‘我若求道,不可循雷澤舊法,而是要參這位懸混真君的道法,避不開這一遭。’
他心神一定,再無猶豫。
此刻向著道境之中行去,瞬息歸于那清氣流轉的觀道殿前,步入其中。
腳下的陰陽道圖仍然在流轉不息,上方天頂是一片茫茫深邃的無邊虛空,似乎能見到天外景象,瑰麗而玄妙。
許玄輕輕抬手,那卷混沌氣彌散的道書便向著上方的虛空升去。
茫茫混沌氣彌散,紫電奔涌,天音轟響,他的心神也隨這道書一同抬升,似乎到了一處玄妙之所,為天下震雷之樞機。
無邊無際的雷霆大澤顯化,顆顆大星在其上轉動,時而被深紫雷霆打落,墜入其中,卻興不起半點波瀾。
許玄此刻立身在這片雷澤之上,遙看中心,見陰陽激蕩,兩儀摩動,蒼灰色的混沌氣涌動不止,讓人心悸。
一道如同天鼓震蕩的吼聲自他身后響起,讓他驀然回首。
距他身后的極遠之處,正有一尊如山嶺般的雷獸,蒼身無角,獨足而立,如龍如牛,通體由紫黑雷霆環繞,半沉澤中。
夔】
許玄心神激蕩,凝望夔獸,似有感悟。
“他的位置,在我之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