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河水在漸亮的晨光下,流淌得異常緩慢、粘滯,如同凝固的油脂。兩岸的景象不再是荒蕪的山林,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被洪水浸泡后、倒伏的莊稼地,以及遠處隱約可見的低矮村落輪廓,浸泡在渾濁的水線之下,只露出坍塌的屋頂和歪斜的樹梢,如同漂浮在黃湯中的殘骸??諝庵袕浡鴿庵氐哪嘈任?、腐爛的植物氣息,以及一種……屬于人煙稠密之地特有的、混合著污物和絕望的**濁氣**。
京城近了。
這念頭沒有帶來絲毫喜悅,只有沉甸甸的、如同巨石壓胸般的窒息感。懷中的油紙傘冰冷沉重,傘面上那道新生的暗金色業力符箓恒定地散發著微弱卻純凈的光芒,如同黑暗中指引歸途的星辰,也如同懸在頭頂、隨時可能降下裁決的利劍。每一次符箓光芒的微弱脈動,都帶來一種奇異的、溫潤中帶著灼熱感的反饋,仿佛這把傘已不再是外物,而是延伸出去的、承載著萬鈞業力的手臂。
右臂的麻木感已經蔓延到了肘部。皮膚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青灰色,僵硬冰冷,觸感如同粗糙的皮革。淡淡的尸臭在晨風中若有若無地飄散。丹田處被魙毒污染的道炁,在油紙傘業力符箓散發的純凈威壓籠罩下,雖然依舊沉重晦暗,運轉艱難,但那股如同跗骨之蛆的怨恨低語,似乎被強行壓制、隔絕了一些,不再那么瘋狂地沖擊神志。這或許是業力符箓帶來的唯一“好處”。
胸口,暗金血契的冰冷感依舊清晰。但契約中心那道被業力強行撕裂的巨大裂痕,如同丑陋的傷疤,邊緣殘留著絲絲縷縷、如同余燼般緩緩明滅的暗金色火星。正是這些“余燼”,持續地灼燒、壓制著契約深處那陷入死寂的虛弱存在——書生魙周文淵。它如同被斬斷爪牙、打入深淵的兇獸,只剩下最本源的一絲冰冷怨毒在茍延殘喘,連意念都無法凝聚。
然而,這“平靜”之下,潛藏著更深的兇險。
油紙傘的蛻變和業力符箓的出現,撕開了血契,重創了周文淵,卻也如同在死寂的深淵中投下了一塊巨石。它打破了某種微妙的平衡。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血契裂痕深處,除了周文淵那虛弱到極致的怨毒,還隱隱傳來一種……**更古老、更沉重、更冰冷無情**的……**規則意志**?仿佛這血契本身,并非僅僅束縛著周文淵和我,還連接著某個……**更高層次的、維系陰陽秩序的法則節點**?業力的撕裂,似乎驚動了它?
這感覺稍縱即逝,卻讓我遍體生寒。
棺材板在粘滯渾濁的河水中緩緩漂流。前方河道逐漸開闊,水流更加平緩,卻也更顯渾濁油膩。河面上漂浮的雜物越來越多:破碎的門板、腫脹發白的動物尸體、翻倒的木盆、甚至還有半沉半浮、被水泡得變形的布娃娃……如同一條流淌著死亡和災難的濁流。
兩岸的景象也愈發清晰。低矮的土坯房連片倒塌,泥濘的田埂上散落著衣物和家什。偶爾能看到零星的人影,如同行尸走肉般在齊腰深的渾水中跋涉,或呆坐在露出水面的土坡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這片澤國,臉上只有麻木的絕望。孩童的哭喊聲、婦人壓抑的啜泣聲、男人粗啞的咒罵聲,混合著渾濁的水流聲,在壓抑的晨光中飄蕩,構成一曲末世般的悲歌。
這就是皇城根下?這就是太平盛世的另一面?
人心的孽障,**的濁流,在洪水這面照妖鏡下,顯露無遺。而這滔天的濁氣,正是滋養陰邪、扭曲靈異的溫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由無數絕望、恐懼、怨恨、貪婪情緒混合而成的無形“濁氣”,如同沉重的枷鎖,不僅壓制著生者的喘息,也隱隱……**排斥**著懷中油紙傘散發的純凈業力威壓?仿佛污濁的泥沼本能地抗拒著清泉的滌蕩。
油紙傘似乎也感應到了這種排斥。傘面上的業力符箓光芒微微波動,如同平靜水面被投入石子。符箓內部傳來一種低沉的、帶著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感**?仿佛背負著整個污濁世界的重量前行。
就在這時!
“喂!撈尸的!停下!”一個粗啞的、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吼聲,伴隨著木槳拍打水面的嘩啦聲,從側前方傳來。
渾濁的水面上,一艘簡陋的小木船正艱難地劃過來。船上坐著兩個穿著臟污號褂、滿臉疲憊的漢子,顯然是官府的差役或臨時征調的民夫。他們警惕地盯著我,目光掃過我懷中那柄造型奇特、沾滿泥污卻隱隱透著不凡氣息的油紙傘,又落在我青灰色、散發著淡淡尸臭的右臂上,眼神中充滿了戒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前……前面河道被……被水鬼占了!漩渦吃人!過……過不去!”其中一個年紀稍輕的漢子,聲音發顫地喊道,“撈……撈尸的也……也折了幾個!快……快靠岸!”
水鬼?漩渦?我心頭一凜。這京畿之地的水鬼,絕非尋常,恐怕是這滔天濁氣滋養出的兇戾之物。
“多謝……相告?!蔽移D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干澀。沒有靠岸的打算。靠岸?岸上是浸泡在絕望中的災民,是官府可能的盤查,更是無盡的耽擱。書生魙的虛弱是暫時的,血契的裂痕需要業力持續灼燒穩固,右臂的尸化刻不容緩……我沒有時間了!
“你……”那差役見我無動于衷,還想再喊,卻被年長的同伴一把拉住。
“別管了!一個外鄉的撈尸匠,自己找死!”年長的差役眼神銳利,顯然經驗更豐富,他死死盯著我懷中那把傘和我異樣的右臂,低聲道,“這人……身上有‘東西’!邪性!離遠點!”
小船匆匆劃開,仿佛躲避瘟疫。
我沒有理會,目光投向渾濁河流的前方。懷中的油紙傘似乎感應到了我的決意,傘面上的業力符箓光芒微微一凝,那股溫潤中帶著灼熱的力量感更加清晰。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濁氣刺痛肺葉,左手用力一撐棺材板邊緣!
嘩啦!
沉重的棺材板在我的推動和油紙傘業力符箓無形氣息的牽引下,緩緩調整方向,向著差役警告的危險水域,堅定地漂去。
越往前,水流越發粘滯、詭異??諝庵袕浡慕^望濁氣也更加濃郁,幾乎形成實質的壓迫感。河面上漂浮的雜物中,開始出現一些……**扭曲的、如同人形**的腫脹物體,散發著濃烈的惡臭。
前方,河道的彎折處,水流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近乎停滯的回水灣。水面平靜得如同死水,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泛著油膩光澤的泡沫和浮萍。而在那死水般的回水灣中心,赫然漂浮著三具……**巨大的、黑沉沉的棺木**!
棺木呈品字形排列,半沉半浮。棺蓋早已不知所蹤,露出黑洞洞的棺口。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尸臭、怨毒和冰冷水腥的恐怖氣息,如同無形的帷幕,籠罩著整個回水灣!水面下,隱隱可見無數慘白扭曲的肢體輪廓在緩慢蠕動、糾纏,仿佛棺木下方連接著萬尸匯聚的深淵!
**三棺聚煞,萬尸沉淵**!
這絕非普通水鬼!這是借洪水滔天濁氣、聚斂無數溺斃亡魂怨念而形成的……**陰煞絕地**!是通往皇城隍廟水路之上,一道天然的、由無盡怨念和濁氣構筑的……**鬼門關**!
差役口中的“漩渦吃人”,恐怕就是被這陰煞絕地的吸力拖入棺底深淵!
“嗬……”我倒抽一口冷氣,右臂的麻木感似乎都被這恐怖的怨念氣息刺激得傳來一陣刺痛。懷中的油紙傘,傘面上的業力符箓光芒驟然熾亮!暗金色的光輝如同利劍刺破渾濁,將前方那陰森的棺木和死水映照得一片慘淡!符箓內部傳來一種強烈的、如同遇見宿敵般的……**戰栗**與……**渴望**?
它在興奮?它渴望焚滅這里的業障?!
就在業力符箓光芒亮起的瞬間——
轟!??!
那三具漂浮的黑沉棺木,如同被驚醒的巨獸,猛地劇烈震顫起來!棺口黑洞洞的空間內,瞬間爆發出無數凄厲到極致的鬼哭尖嘯!那聲音凝聚成實質的音浪,混合著濃烈的尸臭怨毒,如同海嘯般撲面而來!與此同時,一股龐大到難以抗拒的、充滿了冰冷吸力的怨念漩渦,以三棺為中心,猛地生成!平靜的死水瞬間化作狂暴的渦流,瘋狂地拉扯著棺材板,要將我拖入那萬尸沉淪的深淵!
真正的考驗,來了!
我死死抱住懷中那冰冷沉重、光芒熾盛的油紙傘,如同抱住了最后的希望與毀滅之源。業力符箓的光芒與陰煞絕地的怨毒漩渦,在渾濁的京畿之水上空,轟然對撞!
皇城隍廟的陰影,已然籠罩。而腳下的路,每一步,都踏在業火與怨淵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