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悲慟尚未被海風完全吹散,殘破的船隊已如傷痕累累的孤雁,在趙海這位老水手的拼死引領下,避開主要航道,貼著海岸線的暗影,晝伏夜出,艱難地向北航行。食物告罄,淡水幾近枯竭,傷員的**在船艙中日夜回蕩,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然而,蔣嘯霆的遺命如同一盞不滅的魂燈,指引著方向,凝聚著人心。船隊上下,彌漫著一種哀兵必勝的悲壯氣氛。
蔣朔風不再哭泣。他將父親的遺體用船上僅存的干凈麻布包裹,與妹妹蔣昭的冰棺一同安置在底艙最深處,由最忠誠的親衛守護。他換上了一身陳鋒找來的、略顯寬大的玄色舊甲,腰間掛著那把象征傳承與責任的“龍吟”長劍。他沉默地站在船頭,稚嫩的臉龐上刻著與年齡不符的冰冷與堅毅,狼一般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海面和岸線。那縷割下的斷發,被他珍重地系在劍柄之上,時刻提醒著血仇與責任。
“少將軍,前面就是黑水河入海口了。”趙海的聲音嘶啞疲憊,指向遠方渾濁河水與大海交界處隱約可見的熟悉輪廓,“資溪…就在上游百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資溪,這座魂牽夢縈卻又傷痕累累的城池,如今是何模樣?是廢墟一片?還是被朝廷派兵占據?亦或是落入了地方豪強之手?
“派小船,沿岸抓個舌頭。”蔣朔風的聲音嘶啞而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這是他在父親隕落后,下達的第一個軍事命令。
陳鋒立刻執行。一條小艇載著幾名精干的“鐵鷂子”老兵,悄無聲息地滑入河口附近茂密的蘆葦蕩。不多時,他們帶回了一個嚇得渾身發抖的漁民。
從漁民語無倫次的描述中,眾人拼湊出了資溪的現狀:
一年前那場大火,將資溪城燒成了白地。朝廷(蕭瑟風)象征性地派了個小官帶著幾十個衙役來接管,但面對滿目瘡痍、瘟疫橫行、盜匪叢生的爛攤子,那小官待了不到一個月就嚇得稱病跑路了。如今,資溪城及周邊百里,實際處于無政府狀態!殘存的百姓在廢墟中艱難求存,自發形成了幾個小村落。幾股趁亂崛起的土匪和潰兵(包括部分當初沒跟上蔣嘯霆撤退的昭明散兵)各自占據著一些險要山頭或廢棄塢堡,互相爭斗,劫掠百姓。最大的兩股勢力,一股是盤踞在資溪城西“黑風寨”的原官軍潰兵頭子“疤臉劉”,手下有五六百亡命徒;另一股是占據城東“老鷹嘴”的本地豪強“吳閻王”,糾集了附近的地痞流氓和部分流民,也有三四百人。至于云崇?上次慘敗后元氣大傷,又被金闕襲擾邊境,自顧不暇,根本無力顧及這爛攤子。
“無主之地!天助我也!”李參軍眼中爆發出希望的光芒,“少將軍!這正是我們立足的絕佳時機!民心可用!”
蔣朔風冰冷的目光掃過眾人:“疤臉劉…吳閻王…”他低聲重復著這兩個名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龍吟”劍柄上的斷發,“…殺!”
沒有多余的廢話,一個“殺”字,充滿了少年統帥的狠辣與決絕!這不僅是肅清障礙,更是立威!是向這片土地宣告昭明軍的回歸!
“陳叔,趙叔,李叔。”蔣朔風看向三位托孤重臣,這是他第一次正式以少將軍的身份稱呼他們,“按爹的遺命…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先…清場!”
陳鋒三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與凝重。少將軍雖年少,但這股狠勁和決斷力,頗有乃父之風!
“末將(屬下)遵命!”
夜襲黑風寨!
疤臉劉做夢也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會遭遇如此兇悍的夜襲!他正摟著搶來的女人在聚義廳(原衙門廢墟搭建)里喝酒作樂,寨門就被悄無聲息地摸了哨。緊接著,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從四面八方翻墻而入!為首一人,身形瘦削,動作卻快如閃電,狠辣刁鉆!手中長劍如同毒蛇,專刺要害!正是蔣朔風!他身后,是陳鋒率領的、憋了一肚子復仇怒火的“鐵鷂子”精銳!
“昭明軍!蔣少將軍在此!降者不殺!”陳鋒的怒吼如同驚雷!
“蔣…蔣嘯霆的兒子?!”疤臉劉嚇得魂飛魄散!蔣嘯霆的威名,在這片土地上就是噩夢的代名詞!
抵抗微弱而短暫。大部分土匪本就是烏合之眾,面對這支從地獄歸來的虎狼之師,瞬間崩潰!疤臉劉試圖反抗,被蔣朔風一劍削斷了手腕,慘叫著被擒!不到半個時辰,黑風寨易主!繳獲糧食、武器若干,收編部分被脅迫的嘍啰。
智取老鷹嘴!
吳閻王倚仗老鷹嘴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李參軍獻計:利用繳獲的疤臉劉部分物資和俘虜,偽裝成潰敗的“黑風寨”殘兵,向吳閻王“投誠”,稱有大批財寶被昭明軍奪走,愿獻上藏寶圖換取庇護。吳閻王貪婪無度,中計,大開寨門“迎接”。早已埋伏在山下的蔣朔風、趙海率主力趁機強攻!內外夾擊之下,吳閻王授首,老鷹嘴陷落!
短短數日,資溪城周邊兩大毒瘤被連根拔起!雷霆手段,震懾宵小!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般傳開!那些散落在廢墟中、如同驚弓之鳥的百姓,那些躲藏在山林間、惶惶不可終日的昭明軍舊部,那些還在觀望的小股勢力…無不震動!
“是蔣將軍…不,是少將軍!少將軍帶著昭明軍回來了!”
“殺了疤臉劉和吳閻王!為我們報仇了!”
“天爺開眼啊!蔣將軍的在天之靈保佑!”
殘存的百姓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的廢墟和藏身地涌向資溪城舊址。他們看到了飄揚在殘破城樓上的那面熟悉的、卻又帶著新的肅殺氣息的黑底血字“昭明”旗!看到了那位站在旗下、雖然年輕卻眼神冰冷堅毅、腰懸長劍的玄甲少年!看到了陳鋒、趙海等熟悉的面孔!
希望,如同荒原上的野草,在焦土中頑強地萌發生機!
資溪城舊址,臨時帥帳(一處清理出來的大屋廢墟)。
蔣朔風坐在粗糙的木案后,聽著陳鋒、趙海、李參軍的匯報。案上攤著簡陋的資溪周邊地圖,上面標記著新清理出的村落、收編的散兵游勇(約三百人)和繳獲的物資清單(糧食僅夠支撐千余人半月,武器簡陋)。
“少將軍,民心可用!短短三日,已有近千百姓回歸!其中不乏當年資溪守軍的家眷和青壯!還有一百多名失散的昭明軍兄弟聞訊來投!”李參軍語氣激動。
“但問題也不少。”陳鋒眉頭緊鎖,“城防盡毀,形同虛設!糧食奇缺!武器不足!藥品更是幾乎沒有!云崇和蕭瑟風雖暫時無暇顧及,但劉琨的水師就在東海郡虎視眈眈!滄浪的態度依舊不明!我們…還是太弱了!”
蔣朔風沉默著,手指在地圖上資溪城的位置緩緩劃過。父親“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遺言在他腦海中回響。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冷靜與算計:
“墻…要筑!糧…要攢!王…不急!”
“李叔!”
“屬下在!”
“你負責安民!登記人口!劃分荒地!組織開墾!以工代賑!告訴他們,種出的糧食,七成歸己,三成交軍庫!守城、修城、出力者,另算酬勞!嚴明法紀!奸淫擄掠、欺壓百姓者,殺無赦!我要資溪…盡快恢復生氣!”
“陳叔!”
“末將在!”
“你負責建軍!整編所有可用之兵!不分新舊,唯才是舉!‘鐵鷂子’為核心,擴編為‘昭武營’!設‘水鬼營’(由熟悉水性者組成,蔣朔風親領)、‘斥候營’、‘工兵營’!嚴加操練!首要任務:修復城防!哪怕先用木柵、土墻!我要資溪…盡快有個殼!”
“趙叔!”
“末將在!”
“你負責…搞糧搞鐵!”蔣朔風眼中閃過一絲狼性的光芒,“帶‘水鬼營’和快船!扮海盜!劫掠過往的、給云崇或蕭瑟風運送物資的商船!只劫財貨,少傷人命!目標:糧食、布匹、鐵器、藥材!記住,我們是‘海匪’,不是昭明軍!做得干凈點!搶來的東西,走秘密水道運回!”
“劫掠?!”陳鋒和李參軍都是一驚。這手段…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蔣朔風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少年人罕有的冷酷,“爹說過,活下去!才有機會!等死…不如去搶!搶敵人的!”他看向趙海,“趙叔,你熟悉水路,能辦到嗎?”
趙海看著蔣朔風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斷和深藏的戾氣,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蔣嘯霆,心中一凜,隨即重重點頭:“末將明白!定讓那些資敵的奸商…肉疼!”
“還有,”蔣朔風補充道,手指點向地圖上幾個隱蔽的山坳和廢棄礦洞,“這些地方…秘密修建糧倉、武庫!搶來的、種出來的東西,分散藏好!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
“對外…暫時不要打出我的旗號!我們…就是一群占山為王、替天行道的‘義匪’!讓蕭瑟風和云崇…先摸不清虛實!”
“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戰略,在蔣朔風冷酷而務實的安排下,開始艱難地落地生根。資溪城舊址,不再是單純的廢墟,而成了一個巨大的、充滿生機的工地和軍營。百姓在士兵的保護和組織下,清理廢墟,開墾荒地,搭建窩棚,修補著破碎的家園和希望。士兵們在嚴厲的操練中恢復著士氣和戰力,同時用最原始的工具和材料,圍繞著殘存的幾段城墻根基,構筑起簡陋卻實用的防御工事。而趙海率領的“水鬼營”,如同幽靈般出沒在附近海域,將復仇的怒火轉化為對敵人后勤線的致命打擊。
滄浪王朝,臨海都督府。
周放看著最新傳來的密報,眉頭緊鎖:“資溪…蔣朔風…黑風寨…老鷹嘴…扮海盜劫掠…”他放下密報,走到窗前,望著北方海天相接處,喃喃自語:“蔣嘯霆…你生了個好兒子啊…這手段,這隱忍…比當年的你…更狠,更絕…”
他沉默良久,對心腹校尉低聲道:“傳令沿海巡邏船隊…對那支‘神秘海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他們不主動攻擊我滄浪船只,不靠近我重要港口…就當沒看見。另外…想辦法,‘遺失’一批陳舊的刀槍弓弩和治外傷的草藥…地點嘛…就在靠近資溪的某個荒島灘涂上。”
晟京王朝,相府。
蕭瑟風看著關于資溪“匪患”再起、疑似昭明殘部活動的密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沒想到蔣嘯霆死了,他那乳臭未干的野種兒子竟有如此能耐!更沒想到他們不逃往深海,反而殺回了已成焦土的資溪!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蕭瑟風眼中殺機爆射,“劉琨呢?!他的水師是干什么吃的?!這么久連一群殘兵敗將的蹤跡都找不到?!”
鬼狐先生連忙道:“相爺息怒!劉將軍的水師已初步成型,正在東海郡加緊操練。只是…滄浪封鎖甚嚴,對航道盤查嚴密,大規模船隊南下不易…且那蔣朔風狡詐異常,行蹤飄忽…”
“借口!”蕭瑟風猛地一拍桌子,“告訴劉琨!一個月!再給他一個月時間!必須找到那伙‘海盜’的老巢!將其徹底剿滅!提蔣朔風小兒的人頭來見!否則…提頭來見老夫!”
他眼中閃爍著陰毒的光芒:“另外…給我們在滄浪的人傳訊,讓他們在滄浪朝堂散布消息,就說那支襲擾商路的海盜,是滄浪水師都督周放暗中支持的!意在養寇自重,圖謀不軌!再給金闕那邊加點料…就說蔣朔風那小兒,已經暗中接受了滄浪的冊封,準備在資溪自立為王了!哼!老夫要讓這小兒…四面楚歌!死無葬身之地!”
離間、嫁禍、威逼…蕭瑟風的毒計,如同層層疊疊的蛛網,再次罩向資溪那片剛剛萌發生機的焦土。
資溪城舊址。
夜色深沉。蔣朔風獨自一人登上殘破的城樓。寒風吹動他額前參差的短發,露出那雙在黑暗中依舊銳利如鷹狼的眼眸。他望著城下點點星火(百姓的篝火)和遠處黑暗籠罩的山巒,手中緊握著“龍吟”長劍。
爹…我回來了…
墻…我會筑得更高!
糧…我會攢得更多!
仇…我一定會報!
你…在天上看著!
他緩緩舉起長劍,冰冷的劍鋒指向北方晟京的方向,指向那隱藏在無盡黑暗中的仇敵蕭瑟風!一股冰冷而堅定的意志,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少年統帥的心中,悄然積蓄著噴薄而出的力量。昭明的星火,在資溪的焦土上,于少年染血的劍鋒之下,開始了艱難的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