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墨般的夜色裹挾著刺骨的江風,狠狠抽打在陳鋒溝壑縱橫的臉上。他伏在冰冷的巖石后,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住前方——黑水渡。渾濁的江水在狹窄處翻騰咆哮,對岸,定南州第一道防線“鐵鎖關”的輪廓在稀疏火把映照下,如一頭蟄伏的巨獸。關門兩側石壘高聳,刁斗森嚴,隱約可見巡哨兵卒厚重的甲胄反光。
“將軍,”副將壓低聲音,帶著粗重的喘息,“水流太急,暗樁密布,強渡……傷亡恐難估量?!?/p>
陳鋒嘴角扯出一絲冷硬的弧度,沒有回頭:“蕭瑟風把‘鐵鏈橫江’的老把戲又搬出來了。傳令‘水鬼營’,子時三刻,鑿沉那三艘鎖江的樓船!‘飛羽營’壓制石壘箭孔,掩護‘陷陣’登岸奪門!告訴兄弟們,蔣帥在天上看著!昭明的旗,必須插上鐵鎖關!”
寒風卷起戰袍,獵獵作響,如同無聲的誓言。
子夜時分,江風愈發凄厲。數條黑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滑入刺骨的江水中,正是昭明軍精銳“水鬼”。他們口銜利刃,背負特制的水靠與火油囊,逆著湍急的暗流,向江心那三艘以粗大鐵鏈相連、扼住江面的龐大樓船潛去。
與此同時,對岸石壘箭孔后的定南守軍驟然警覺?!皵骋u!”凄厲的號角撕裂夜空。剎那間,火把如繁星般亮起,箭矢如飛蝗般從石壘密密麻麻的箭孔中傾瀉而出,射向江面。
“放!”陳鋒低吼。潛伏在江岸蘆葦叢中的“飛羽營”神射手們驟然發難!特制的破甲重箭帶著刺耳的尖嘯,精準地射入箭孔之內。慘叫聲頓時從石壘中爆出,守軍的箭雨為之一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空隙,鑿船的水鬼已如附骨之疽般攀上樓船舷側。利斧猛砍船底,火油傾入鑿開的破口,隨即引燃。橘紅色的火焰猛地從船底爆開,迅速吞噬木料,濃煙滾滾而起!
“轟??!轟?。 苯舆B兩聲巨響震得江水倒涌!兩艘樓船龍骨斷裂,在守軍絕望的嘶喊中急速傾斜下沉,粗大的鐵鏈驟然崩斷、松弛!僅存的一艘在混亂中也被點燃,火光映紅了半邊江水。
“陷陣營!跟我沖!”副將虎目圓睜,高舉戰刀,聲如炸雷。數十艘早已備好的尖頭快艇如離弦之箭,借著斷裂鐵鏈形成的缺口,頂著殘余的箭矢和滾木礌石,沖向對岸灘涂!
血戰瞬間進入白熱化。昭明軍悍卒頂著盾牌,踏著冰冷的淺水與同伴的尸體,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舍命攀援陡峭的灘岸,沖向那道沉重的關門。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石壘上不斷有燃燒的火油罐砸下,點燃灘頭的士兵,慘嚎聲令人頭皮發麻。
陳鋒立于江岸一塊高聳的礁石上,任憑箭矢從身邊呼嘯而過,臉色鐵青如鐵。他看到陷陣營的旗幟數次在關門下豎起,又被守軍瘋狂的反撲壓下去。每一次旗幟的倒下,都意味著數十忠勇的凋零。
“將軍!左翼石壘有暗門!守軍預備隊正從那里涌出,要包抄灘頭兄弟的后路!”斥候滿身是血,踉蹌撲來急報。
陳鋒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拔出佩劍,劍尖直指那處隱藏的暗門方向,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決絕而嘶?。骸坝H衛營!隨我堵住那道門!告訴‘飛羽’,給我釘死它!今日不是鐵鎖關破,便是我陳鋒埋骨于此!殺——!”
礁石上那道魁梧如山的背影,裹挾著滔天殺意,如同一柄燒紅的戰刀,狠狠扎向戰局最致命的缺口。主帥親自搏命,瞬間點燃了所有昭明士卒的血性!喊殺聲直沖云霄,蓋過了黑水江的怒吼。
數百里外,昭明軍前鋒大營。濃重的血腥氣和金瘡藥味混合在一起,彌漫在臨時搭建的巨大營帳群中。這里燈火通明,人影幢幢,痛苦的**、軍醫急促的指令、擔架兵的奔跑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悲鳴。這便是昭明軍的野戰傷兵營。
鄒青璇額前幾縷秀發已被汗水和血污粘住,月白色的裙裾下擺沾染了大片暗褐色的血跡,早已看不出本色。她跪在冰冷泥濘的地上,纖細卻異常穩定的雙手正飛快地在一個年輕士兵血肉模糊的腹部操作著。士兵臉色慘白如紙,牙關緊咬,身體因劇痛而劇烈抽搐。
“按住他!參湯吊住氣!”鄒青璇的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波瀾,眼神卻銳利如刀,緊盯著傷口深處。她手中的銀針精準地刺入穴位止血,另一手捏著特制的彎針羊腸線,在翻卷的皮肉間穿梭縫合,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每一次下針,都伴隨著士兵壓抑到極致的悶哼。
“鄒姑娘!三號帳!腸子流出來了!李醫官止不住血!”一個滿手是血的醫士嘶喊著沖過來。
“金瘡散加三倍!沸水煮過的細麻布加壓!我馬上來!”鄒青璇頭也不抬,語速極快地下令,手上縫合的動作絲毫未停。汗水順著她尖俏的下頜滴落,混入泥土。
終于,最后一針打結剪斷?!疤ё?,下一個!”她迅速起身,看都來不及看一眼自己剛救下的士兵,抓起藥箱就沖向三號帳篷。裙擺掠過泥濘,帶起一串暗紅的血珠。
帳篷里景象更是駭人。一個百夫長模樣的人仰面躺在門板上,腹部一道巨大的豁口,暗紫色的腸子混雜著血塊涌出體外。一個老醫官滿頭大汗,徒勞地用布巾試圖堵住噴涌的鮮血,雙手都在顫抖。
“讓開!”鄒青璇低喝一聲,撲到近前。她毫不猶豫地伸手,用沸水煮過的細麻布裹住手指,極其小心又無比果斷地將涌出的腸子緩緩推回腹腔。溫熱的血液瞬間浸透了她的手臂。她另一手抓起特制的長鑷,閃電般探入傷口深處,夾住了一處破裂的、正在汩汩冒血的動脈分支!
“止血鉗!快!”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旁邊的助手顫抖著遞上器械。冰冷的金屬鉗口“咔噠”一聲鎖死了血管。
血涌立止。
整個帳篷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老醫官看著鄒青璇那雙沾滿鮮血卻穩如磐石的手,眼中充滿了敬畏。
“清理腹腔,鹽水沖洗!準備縫合腹膜和肌層!”鄒青璇一邊下著指令,一邊用衣袖抹去快要流進眼睛的汗水,露出一抹疲憊卻堅毅的側臉。就在這時,營帳門簾猛地被掀開,一陣裹挾著血腥味的寒風灌入。
蔣朔風大步走了進來。冰冷的玄甲上濺滿了泥點和深褐色的血痕,顯然剛從尸山血海的前線巡視歸來。他年輕的面龐繃得緊緊的,劍眉緊鎖,深邃的眼眸里壓抑著風暴般的沉重。當他踏入這充斥著痛苦**與死亡氣息的營帳,目光瞬間被那個跪在血泊中、纖細而專注的背影牢牢攫住。
鄒青璇正全神貫注地進行最關鍵的腹膜縫合,細密的針腳在她手下延伸。她的側臉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異常蒼白,唯有專注的眼神亮得驚人,仿佛燃著兩簇幽火。血污沾染了她的鬢角和臉頰,她卻渾然不覺。
蔣朔風腳步頓住,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看到了她手臂上淋漓的鮮血,看到了她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指尖,更看到了她眉宇間那份超越性別、超越年齡的沉靜與力量。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混雜著心痛、敬佩和一種陌生的灼熱感,猛地撞上他的胸腔,比面對千軍萬馬更讓他心神震顫。
他沒有出聲打擾,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冰冷的鎧甲下,那顆因戰局膠著而焦灼如焚的心,竟奇異地被眼前這幅血腥卻又圣潔的畫面撫平了一絲。他看著她利落地打結、剪線,看著她小心地覆蓋上藥布,看著她疲憊地吁出一口氣,抬手抹去額角的汗珠,卻留下了一道新的血痕。
鄒青璇終于處理完畢,支撐著站起身,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一只覆蓋著冰冷鐵甲的手臂及時而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當心。”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鄒青璇猛地抬頭,撞進蔣朔風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復雜情緒的眼眸中。她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的狼狽,下意識地想抽回手臂:“少將軍?您怎么來了?這里污穢……”
“這里,”蔣朔風打斷她,非但沒有松手,反而扶得更穩了些,目光掃過營帳內哀嚎的傷兵和忙碌的醫士,最后定格在她蒼白的臉上,聲音低沉而鄭重,“才是真正的戰場。你……辛苦了。”最后三個字,輕得幾乎被傷兵的**淹沒,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他解下自己玄色大氅的系帶,毫不猶豫地脫下,不由分說地披在鄒青璇沾滿血污、單薄而冰冷的肩頭。帶著他體溫和淡淡鐵銹、汗味的氣息瞬間將她包裹。
“夜里風寒,莫要倒下。昭明軍……需要你。”蔣朔風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命令,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笨拙的關切。說完,他轉身大步離去,玄甲鏗鏘,背影融入營帳外深沉的夜色。
鄒青璇僵立在原地,肩頭殘留著他手掌的溫度和那件尚帶著余溫的大氅沉甸甸的重量。鼻尖縈繞著他留下的氣息,混合著血腥的藥味,讓她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攥緊了帶著血污的衣角,望著那消失在門簾后的挺拔背影,一絲陌生的暖意悄然鉆入冰冷的四肢百骸,沖淡了滿身的疲憊與血腥。
“鄒姑娘!鄒姑娘!七號帳又送來三個重傷!腸穿肚爛!”急促的呼喊再次響起。
鄒青璇猛地回神,眼中瞬間恢復了醫者的清明與銳利。她緊了緊肩上那件寬大厚重的玄色大氅,仿佛汲取了某種力量,毫不猶豫地轉身,步履堅定地朝著新的、等待她的生死戰場走去。那沾滿血污的月白身影,裹在象征統帥威嚴的玄氅之下,在搖曳的燈火與痛苦的**中,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柔韌而強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