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隔壁偷聽的程夫子聞言輕哼一聲,口氣倒是不小!
老夫教了那么久都沒用的,你還能有什么辦法不成?
隨著他的輕哼,隔壁齊政的聲音也清晰響起。
“咱們還是一樣,要學這篇課文,咱們就不能只學這篇課文,得先把為什么有這一片文章搞清楚。”
“司馬遷,你知道的吧?”
“得,我從頭跟你講吧。”
“司馬遷家里從周朝開始就在做史官的活兒了,不許問周朝是什么時候,今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司馬遷有個父親,叫司馬談,在前漢就做了太史令。而史官這個活計,基本都是世襲,就像春秋戰國時期著名的崔家兄弟。所以司馬遷在生下來,前途就是明確的,于是他就開始四處游歷,積攢了豐富的人生閱歷,也搜集了許多史料.......”
“在司馬談忽然病故之后,司馬遷就接任了太史令這個職務,他受春秋的啟發,就想自己寫一本書,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史記,堪稱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只不過,按照歷史的慣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意外就要來了,這個意外就是司馬遷的好友李陵。”
好一個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在一旁偷聽的程夫子差點拍案叫絕,興奮地搓著手掌。
能想出這樣的形容,這書童何止是不簡單,簡直就是不簡單啊!
他愈發相信,周堅那大量來源不明的知識,就是這個書童在背后出力。
“說李陵你可能不知道,但大漢飛將軍、迷路大王者、封侯絕緣體李廣你總知道吧?李陵就是他的孫子,也是子承爺業,當了將軍,繼續干匈奴。可偏偏呢,他打了個敗仗,然后投降了匈奴。當然這里面門道不少,甚至有陰謀論說還涉及隴右和中央的博弈,但不是我們今天說的重點,先跳過。”
“李陵投降,以漢武帝這種性子自然不能忍,自他登基,攻守易型,從來都只有我大漢揍匈奴的份兒,你沒成功揍到匈奴都得被貶官,何況投降,于是就要將李陵的妻兒老小盡數處死,這時候司馬遷勇敢地站出來為好友辯護,然后他就為自己的勇敢付出了代價,他被關進牢中受了宮刑,人生在這一刻急轉直下。”
聽著聽著,程夫子的心頭那難以抑制的震驚便越來越濃。
即使如今紙張和印刷普及,知識的門檻不再如隋唐及以前那么高,但也依舊不算低,何況歷史這種東西,更不是隨便誰都有機會接觸的。
能到齊政這種信手拈來的程度,莫不是哪個家道中落的世家子不成?
在他的驚訝和好奇中,齊政接著講述起司馬遷的遭遇,講完之后,又說起了任安。
“接著咱們來說這篇文章里的另一個主角,報任安書,這個任安任少卿是誰呢,他也是個將軍,人還不錯,曾在衛青麾下任職,后來冠軍侯霍去病橫空出世,許多人都去投靠霍去病,他也堅守了道義,依舊在衛青麾下聽命。后來巫蠱之禍,別問什么是巫蠱之禍,你現在時間不夠,回頭我慢慢跟你說。”
“簡單來講就是有人誣陷漢武帝的太子劉據,說他詛咒漢武帝,劉據被逼無奈,起兵造反,實際上造沒造反都是兩說,但對漢武帝而言肯定是不能忍的。劉據找到這個任安,讓他出兵幫忙,任安死守城門沒有搭理。后來造反失敗,幫了劉據的人都遭了罪。但是等漢武帝查清真相,又覺得愧對太子,愧對皇后,于是又收拾當初反對太子造反的人,任安就因為這個,被抓了起來,判了腰斬。”
“你說說,這任安找誰說理去?帝王家事,誰沾誰死,今后如果你有機會也要記得,不要輕易去趟那攤渾水。”
“進了監獄,任安自然不能就這么等死,何況在他看來他就沒做錯什么。于是他就給他的好友司馬遷寫信,讓這位在他看來經常能接觸到漢武帝的近臣給皇帝美言幾句,解釋清楚。司馬遷收到好幾封,但一直沒回,到后來,才有了這么一封信。”
聽到這兒,程夫子從對齊政學識的震驚中慢慢回過神來,眉頭微皺。
他要的是研習經典,而不是講故事,說這么多對學生的學習有用嗎?對經典的解讀,對章句的賞析才是重中之重啊!
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那才是研習經典的正道。
像這樣,不過是聽了幾個故事罷了。
他在想著,另一邊,齊政的聲音也還在繼續。
“那么,你來想想,如果你是司馬遷,這封回信應該怎么寫?”
“我?”
周堅一愣,連忙擺手,“政哥兒,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怎么敢跟太史公比啊!”
“這你就錯了,人性都是相通的,先賢也好,大儒也罷,他們首先也都是人,他們和人交往,也會遵循一些普遍的東西。”
聽了齊政的安慰,周堅想了想,試著道:“首先得跟他解釋一下自己為什么這么久都沒回信吧?”
“好!”齊政一點頭,“你現在自己讀一讀第一段,看看太史公寫的啥?”
周堅連忙翻開小冊子,低聲念了一遍,驚呼出聲,“神了!政哥兒!太史公也是這么寫的誒!方才程夫子在那兒搖頭晃腦念半天,我沒聽懂幾個字兒,你這么一說,我一下就看懂這一段了!”
隔壁的程夫子臉一黑。
你夸人就夸人,提老夫作甚!
“咳咳!扯遠了!”
齊政擺了擺手,他對超過程夫子這種事情沒有半點興趣。
“接著你便想想,在簡單解釋自己為何這么久才回信之后,你還應該說什么?”
周堅擰著眉頭,沉思不語。
齊政提醒道:“你要將自己置身在太史公的位置上,思考一下為何任安會找他幫忙,他又為何不能幫忙。”
“對!”
周堅連忙反應過來,“那按說接下來就應該告訴任安,自己為什么幫不了,實際上他已經受了宮刑,并不是漢武帝的寵臣,救不了他了。”
齊政點頭,“是的,這個解釋也是有層次的,太史公先是說明自己是刑余之人,違背了君子的行為準則,不齒于君子之列,不具備幫他進言的身份。其次講自己只是得父輩庇佑,當了這個官,這么多年下來,啥本事沒有,沒有資格去幫他進言。最后則說自己在受刑之前就平庸無能,沒有受到皇帝的重視,更何況現在。”
“這樣三板斧下來,對方自然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吧?”
這一次,不用齊政吩咐,周堅一邊點著頭,一邊打開書冊,然后便又是一聲驚呼,“絕了!還真是!政哥兒,你這一說,這第二段我還真看懂了。”
接著,齊政便又將接下來幾段都跟周堅分析了。
隔著墻壁,程夫子聽見周堅那一驚一乍的呼喊,越聽越心煩。
同時,心頭那種感覺也愈發地強烈。
用這樣的方式學習一篇經典,就好比將玉盤珍饈只當做果腹之食,將古樹珍茶只當做解渴之飲,雖然沒有根本錯誤,但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原以為有何值得學習之處,如今看來,不過是些旁門左道罷了。
尤其是聽見周堅興奮而滿意地說【好好好,政哥兒,這么一來,這篇文章我就算是學會了,一會兒可以跟夫子交差了!】時,他更是直接搖頭不止。
他嘆了口氣,就要轉身離去。
但就在這時,齊政的聲音又再度響起。
“你錯了,你真以為你這就算學會這篇文章了嗎?就算讀懂這篇文章了嗎?”
程夫子腳步一頓,眼神悄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