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一聲長嘆,像是終于下定的決心。
也算是蘇州府中大商人的周元禮緩緩開口,“昨日魯博昌找了我。”
只聽見這一個名字,周陸氏的神色驟然凝重。
周元禮所說的魯博昌乃是蘇州布行商會的會長。
魯家跟周家本就素有嫌隙,上任會長任滿之后,周元禮還和他競爭過會長之位,雙方結怨更深。
這人來找,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并沒有貿然開口,而是安靜地等待著下文。
周元禮緩緩響起的聲音就像是布莊中一條被慢慢撕裂的絲帛,帶著幾分沙啞和滯澀。
“去歲吳王叛亂,江南動蕩,太子在南巡之后又意外病故,陛下決定讓皇子巡撫江南,安撫士紳人心,穩定東南大局,人選已經定下來了,是衛王。”
“這事兒原本與我們是沒什么關系的。但偏偏,魯會長家那個入朝為官的大兒子,他如今的頂頭上司正是在衛王手下。”
“他魯博昌欲討好衛王,便召集商會眾人,以蘇州布行商會會長的名義,倡議商會諸位按份額認領,以迎接衛王殿下,為衛王殿下賀。”
周陸氏終于忍不住開口,“這么多人,若是都不同意,那他也沒法,若是都同意,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夫君為何如此憂慮?”
周元禮聞言深吸一口氣,“若真能如此,為夫自然不用憂慮。但偏偏他魯博昌,不當人子!”
說到這兒,他心頭的憤怒就像是沖破了牢籠的猛獸般肆虐起來,徑直站起,一拳砸在案幾之上,“他知道如果強行分攤,自然有許多人不同意,于是他竟干脆挾私報復,只要求其余人意思一下便可,偏偏直接強索我周家城中的三家鋪子!”
“啊?!”周陸氏也猛地站起,一聲驚呼。
整個周家在城中也不過就四家鋪子,這是要他周家的半條命啊!
周元禮眼神憤憤,“我自是不肯,可偏偏,在他這番手腕之下,其余人也不愿意為我周家說話,此事竟直接就這般定了下來!他借著商會之勢來壓我,其余人不僅不幫,還生怕惹火燒身,為防有變,竟助紂為虐,聯手施壓,短短一日,我們的生意已經被他們斷了一大半了,更有許多原本合作的上門毀約逼債。”
“可恨這魯博昌,竟如此陰險,如此以來,他不僅能搞出一副商會同仁共襄盛舉的場面,還可以趁機報復我周家,用我周家的基業去達成他向衛王獻寶的意圖。”
砰!
那是周元禮又一下拳頭砸在桌面上的聲音,更是周家一個沒有靠山的商人在這個世道無能的怒吼。
周陸氏聞言,也沉默了下來,同時徹底明白了丈夫的憂愁。
因為哪怕平日不插手家中事務的她也能輕松知道,那位魯會長為何會如此明目張膽地針對他們周家。
因為,周家的靠山,去年就沒了。
否則他們也不會如此著急地希望周堅能夠有所出息,好保住并發揚這好不容易攢下的家業。
膽戰心驚地守了一年多,偏偏就在周堅終于眼看著要有出息了的當口,家業就要沒了。
至于魯博昌那些幫兇的心思,也很好理解,一來是怕惹火燒身,如今事不關己,正好高高掛起,另一個則是趁機撈些好處,不干白不干。
她想了想,起身走出了房間,很快捧著一個盒子回來。
“夫妻一體,有難同當,這是我的嫁妝,夫君先拿去應急。”
“夫人!”周元禮當即起身就要拒絕。
周陸氏卻將盒子堅定地放在他手中,“共克時艱,咱們一起努力地撐下去,不論未來是清貧還是怎樣,妾身都與夫君一起。”
周元禮看了一眼自家妻子,又看著手中的木盒,雙目漸漸泛紅。
-----------------
桃紅宿雨,柳綠朝煙。
玉帶般的洛水兩岸,百草生春水,細枝抽嫩芽,一派萬物競發,生機勃勃的景象。
春天,是充滿生機的,是充滿希望的。
如果沒有半個月前的那場變故,整個中京城,本該是同樣充滿著生機與希望的。
但現在,一切都沒了。
因為,冊立十五年,穩坐儲君之位的天德帝嫡長子,年僅二十七歲的太子皇甫政,半月前,薨了。
半月以來,宮禁之中,腳步無聲,喧鬧頓止,就連風仿佛都是小心翼翼的。
當站在那一扇威嚴的宮門外,衛王皇甫靖仰頭看著高高的墻,如同瞧見了那一道高聳入云的權勢的壁壘。
能隨意進出這道門的,便是那站在這天下權力最核心處的極少數。
他皇甫靖并不在此列。
即使他是皇子。
半個月前,太子的葬禮之后,他的父皇天德帝以吳王謀逆已近一年,如今朝中多事,江南為賦稅重地為由,欲派人巡撫江南,安定官紳百姓。
幾番爭奪,最后這個重任竟然落到了并不受寵的他頭上。
今日奉詔辭行,再過幾日便要真正出發了。
想起和幕僚討論的那些情況,想到昨夜楚王兄主動邀請的踐行之宴,他的眼中,沒有興奮,有的只是十足的凝重。
重任在身的他,只在宮門外站了一小會兒便得到了皇帝的召見。
當著政事堂諸相的面,疲態盡顯的天德帝一番勉勵叮囑,衛王沉聲答應,又飲了一杯天德帝拖著病體親自斟的酒,感激涕零地哭上兩聲,喝下一杯,一場踐行便算是圓滿結束了。
“臨行之前,記得去拜別一下你的母妃。”
“兒臣遵旨。”
衛王應聲,轉身昂首挺胸闊步而去。
“衛王殿下器宇軒昂,頗有龍章鳳姿之感啊!”
“殿下性情剛直,希望能夠體悟陛下的良苦用心,莫要橫沖直撞才是。”
“楚王殿下儒雅親和,或許楚王前去才是更好啊。”
幾位政事堂相公們的感慨似乎并沒有傳進天德帝耳中,他斜倚著軟塌,眼皮微垂,仿若睡著。
從御書房離開,衛王在內侍的帶領下,來到了后宮。
皇宮就那么大點地方,并非所有跟皇帝有瓜葛的女人都能有自己單獨的宮殿,但好在寧妃誕下了皇子,母憑子貴,封了妃位,也改善了處境。
長寧宮雖然不大,但在寧妃的經營下,也透出一股安寧溫馨,讓踏足此間的衛王,每每有回到孩提時代的感覺。
“雀郎,快來,嘗嘗母妃剛做的糕點。”
氣度清雅的寧妃,見到兒子克制地微笑著,招呼起來。
衛王上前,一板一眼地和寧妃見禮之后坐下,拿了一塊糕點放進嘴里,眉頭登時一挑,“母妃這柳色新做得味道是越來越好了。”
“吃都還沒吃呢,就先夸上了。”
寧妃笑著白了他一眼,然后等兒子慢慢吃了糕點,才揮退了侍女,輕聲道:“此行準備得如何了?”
衛王也收斂了表情,嚴肅道:“母妃放心,孩兒已經準備妥當。”
寧妃側首看著他,“當真?”
衛王連忙道:“不敢欺瞞母妃,孩兒已準備數日,方才也已經拜別了父皇。”
“我的意思是,你當真知道要準備什么?或者你當真知道此行意味著什么?”
寧妃平靜的話,讓衛王面色登時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