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團,如同窗外濃重的雨幕,更深了。
沈宅巨大的書房此刻成了臨時指揮所,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紅木長桌上鋪滿了文件——打印出來的監控截圖、安保日志復印件、傭人排班表、沈心怡手機通訊記錄的清單。窗外,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
陳伯垂手站在桌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歷經風霜的老松,但眉宇間那份深重的悲戚和疲憊卻無法掩飾。他手里捧著一本厚重的皮質封面筆記本,翻開的頁面字跡工整清晰。他正一條條匯報著,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老派管家的嚴謹:
“……昨晚八點三十分,小姐用晚餐,在二樓小餐廳,用餐時間約四十分鐘。九點十五分,小姐回到自己房間。老爺在書房處理公務,直到十一點才回主臥休息。夫人因身體不適,在別院靜養,昨晚并未在主樓……”
“安保方面,”他翻過一頁,“主樓及外圍監控系統顯示,從昨晚九點半小姐回房后,到今晨七點女傭發現……異常……這段時間內,沒有任何外部人員進入記錄。所有出入口的電子鎖日志也沒有異常開啟記錄。”他頓了頓,補充道,“宅邸內,昨晚當值的安保人員共六名,兩人一組,每兩小時輪換一次巡邏路線,均有詳細記錄和電子打卡。他們的初步問詢……都表示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沒有外部入侵記錄。安保人員沒有發現異常。
這意味著什么?兇手要么是幽靈,要么……就是這棟巨大宅邸里的某個人。一個擁有權限,熟悉環境,能避開監控和巡邏路線的人。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輕微的“篤篤”聲。目光落在那些傭人名單上。名單不長,總共十二人。廚師、幫廚、清潔工、園藝師、貼身女傭……每個人的名字后面都跟著昨晚的不在場證明。大部分人的證明都相對清晰,要么有同伴作證,要么在公共區域被監控拍到。
我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李娟。沈心怡的貼身女傭。
“李娟,”我開口,聲音在安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她昨晚的不在場證明?”
陳伯立刻翻到相應頁面:“李娟昨晚九點二十分左右,將小姐熨燙好的幾件衣物送回房間后,便回到位于主樓西側的傭人休息室。同室的另一位女傭王芳可以證明,她們一直在房間看電視,直到十一點半左右才熄燈休息。休息室的走廊監控也拍到了她進出,時間吻合。”
“九點二十分送完衣服離開……”我沉吟著,“之后,再沒有人見過沈心怡?”
“是……是的。”陳伯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沉痛,“小姐習慣獨處,尤其晚上回房后,通常不允許打擾。女傭只負責早上整理房間……”
“房間的鑰匙?”我追問。
“小姐的套房有兩把鑰匙。一把由小姐自己保管,另一把……”陳伯遲疑了一下,“按規矩,由我統一保管,存放在樓下管家房的保險柜內。備用鑰匙是為了應對緊急情況,比如小姐忘記帶鑰匙,或者……需要緊急維修等。”他隨即補充,“我檢查過,備用鑰匙昨晚一直在保險柜內,沒有動用記錄。”
鑰匙管理看似嚴密。但兇手是如何進入的?窗戶?我瞥了一眼窗外,沈心怡的套房在二樓,窗外有精巧的雕花鐵藝護欄,攀爬并非完全不可能,但難度極大,且風雨交加的夜晚,留下痕跡的可能性很高。痕檢的報告里,并未提及窗戶有被破壞或攀爬的痕跡。
“陳伯,”我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帶著審視,“您自己呢?昨晚十點到十二點之間,您在做什么?”
這個問題問得直接而敏感。陳伯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波動,只有更深的悲傷和一種坦然的疲憊。他微微躬身:“回林先生,昨晚老爺在書房處理公務到很晚。我一直在書房外的小茶室候著,隨時聽吩咐。老爺需要添茶,或者取文件,我都能及時處理。大概十一點十分左右,老爺結束工作,我服侍老爺回主臥休息。之后,我便回到管家房,洗漱休息了。管家房的監控……應該可以證明我進出的大致時間。”
時間線清晰,似乎沒有作案的空隙。而且,他提到書房外的茶室和管家房都有監控。這幾乎是一個完美的、有技術支撐的不在場證明。
“監控錄像調取了嗎?”我問旁邊的張振。
張振一臉煩躁,抓了抓頭發:“調了!媽的,問題就在這兒!主樓大部分公共區域的監控昨晚十點到十一點半這個關鍵時間段……全他媽是雪花!技術科那幫飯桶還在查,初步判斷是線路被人為干擾或者主設備短時故障!恢復記錄是十一點半之后!”他氣得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文件嘩啦作響。
關鍵時段的監控缺失!
巧合?還是精心設計的環節?
我的心沉了下去。如果陳伯的不在場證明依賴于監控,那么監控的缺失,就讓他看似嚴密的證明出現了巨大的、足以致命的漏洞!他十一點十分送沈天明回主臥后,到十一點半監控恢復這段時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無人證明!
陳伯似乎也意識到了監控缺失帶來的嚴重性,他臉色微微發白,嘴唇翕動了一下,想要解釋什么,但最終只是深深地低下頭,肩膀塌陷下去,顯得更加蒼老和脆弱:“這……這……老朽……我確實回房休息了……”他的聲音帶著無助的顫抖。
疑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驟然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警員敲門進來,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物證袋,快步走到張振身邊,低聲匯報了幾句。張振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一把抓過物證袋。
袋子里,赫然是一把刀。
一把造型奇特、寒光閃閃的刀。刀身狹長,略帶弧度,刀尖異常尖銳,刀柄是某種深色的硬木,纏繞著防滑的皮繩。刀鋒上,還殘留著暗紅色的、已經干涸的血跡!
“哪兒找到的?”張振的聲音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后花園……靠近工具房后面的灌木叢里……埋在落葉下面。”警員的聲音帶著緊張。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那把兇器上。冰冷,猙獰,帶著死亡的氣息。
陳伯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那把刀,渾濁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恐懼,仿佛看到了世間最可怕的東西。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發出不成調的聲音:“不……不可能……這……這刀……”
“你認得這把刀?”張振一步跨到他面前,厲聲喝問。
“我……我……”陳伯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眼神驚恐地四處游移,最終絕望地落在沈天明身上,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和哀求,“老爺……這刀……這刀是……是……”
沈天明也死死盯著那把刀,赤紅的眼睛里先是震驚,隨即是難以置信,最后化為一種被至親背叛的、毀滅性的狂怒。他猛地轉向陳伯,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里擠出來的:“是……阿沅的刀……是不是?!”
阿沅?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腦海。
陳伯在沈天明狂暴的目光逼視下,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整個人癱軟下去,老淚縱橫,喉嚨里發出瀕死般的嗚咽:“是……是少爺……少爺他……他小時候……最喜歡……老爺您送他的……那把獵刀……他一直……一直當寶貝收著……”他再也說不下去,雙手捂住臉,泣不成聲。
少爺?沈天明的兒子?沈心怡的哥哥?
書房里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了。張振和幾個警員都愣住了,顯然這個信息完全在他們的預料之外。沈家對外公開的只有沈心怡一個女兒!
沈天明魁梧的身軀劇烈地搖晃著,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物證袋里那把染血的獵刀,臉上的肌肉瘋狂地扭曲,憤怒、痛苦、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被塵封的恥辱和恨意交織在一起。他猛地爆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哀鳴,巨大的手掌狠狠拍在厚重的紅木書桌上!
“砰!”
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文件跳了起來,一個精致的玉石筆筒滾落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沈、皓、沅!”沈天明從齒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仇恨和冰寒,“這個孽障!這個瘋子!他還沒死?!他回來了?!他殺了心怡?!他殺了我的女兒?!”
沈皓沅?沈天明的兒子?一個從未出現在公眾視野中、仿佛被沈家徹底抹去的名字?
兇器指向了他。一個幽靈般的、帶著仇恨歸來的復仇者?
線索似乎瞬間清晰,指向了沈家深埋的隱秘和仇恨。陳伯的失態、沈天明的狂怒、那把突然出現的、屬于“沈皓沅”的獵刀……一切都順理成章地指向了這個突然浮出水面的、充滿惡意的“少爺”。
然而,那股縈繞不去的龍涎香氣,此刻正淡淡地縈繞在癱軟在地、悲痛欲絕的陳伯身上。
太“順理成章”了。順理成章得……像一個精心布置的舞臺。
市局解剖室里彌漫著福爾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氣息,慘白的燈光打在無影燈下,將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也剝離了所有屬于生命的溫度與色彩。
楚玥穿著藍色的手術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只露出一雙專注而冷靜的眼睛。她手中的解剖刀精準而穩定,在沈心怡頸部那道猙獰的創口邊緣細致地分離著組織。傷口邊緣極其整齊,深達頸椎,幾乎將頸部完全割斷。創面特征清晰地顯示著兇器的形狀——薄而銳利,略帶弧度,刀尖異常尖銳。
“和物證科對那把獵刀的初步比對結果吻合,”楚玥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清晰而冷靜,“創口角度、深度、兇器特征……基本可以確定,后花園發現的那把刀,就是殺害沈心怡的兇器。”
她示意助手拍照記錄,然后小心地提取著創口邊緣的微量物質。
我站在觀察臺前,隔著玻璃,目光卻并未完全聚焦在楚玥的操作上。解剖室的冰冷和程序化的流程,曾經是我最熟悉的世界,如今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手中那份剛剛打印出來、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的尸檢初步報告吸引著。
報告內容詳盡,涵蓋了尸表檢驗、毒化初篩、生物痕跡提取等常規項目。死亡時間確認為昨晚十一點左右,死因是頸部銳器傷導致的頸動脈斷裂和大失血。沒有*侵跡象,沒有抵抗傷。兇手動作極快,死者很可能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一擊致命。報告中提到死者指甲縫內非常干凈,沒有皮屑或衣物纖維殘留,印證了兇手作案時可能戴著手套。
我的手指劃過報告上關于“指甲油”的檢測描述:
死者十指指甲表面均覆蓋有均勻涂層,經初步檢測,成分為高檔透明護色油(品牌待進一步分析),顏色為極淺淡的珠光粉色(近似自然甲色)。指甲修剪整齊,無破損,甲下無異物。涂層完整,無近期刮擦或涂抹不均痕跡。
極淺淡的珠光粉色。透明護色油。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這行字上。腦海里瞬間閃過沈心怡房間梳妝臺上那個打開的、琳瑯滿目的DIOR指甲油盒。里面五顏六色,唯獨缺少了……最經典、最顯眼的那一抹正紅色。999傳奇紅唇?還是烈焰藍金系列的某個正紅色號?
為什么?一個擁有全套頂級彩妝、即將參加盛大晚宴的富家千金,為什么在遇害當晚,選擇涂一種近乎透明的護色油?而不是更耀眼、更符合場合的顏色?
這個疑問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層層漣漪。前兩位受害者的尸檢報告細節迅速在腦海中翻涌。
第一位受害者,王莉,在廢棄教堂被發現。她的職業是商場化妝品專柜BA。報告里提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涂著鮮亮的橘紅色指甲油,但顏色有些斑駁脫落,左手食指的指甲油缺了一小塊。當時這細節并未引起特別注意,只被記錄為“生活磨損”。
第二位受害者,趙雅,外企高管,在自家公寓遇害。她的指甲保養得很好,涂著優雅的裸色指甲油,非常均勻完美。報告里同樣輕描淡寫地記錄了一句:“指甲油完整,無缺損”。
“無缺損”……“均勻完美”……“近乎透明”……
一種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模式感,如同毒蛇般悄然纏繞上我的脊椎。兇手在做什么?他在完成什么?
“楚玥。”我的聲音在寂靜的解剖室里響起,顯得有些突兀。
楚玥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頭,護目鏡后的目光帶著詢問。
“前兩位受害者,王莉和趙雅,”我盯著她,“她們的指甲油,具體顏色和狀態,報告里提到是‘鮮亮橘紅,有磨損’和‘裸色,完整’。但……”我的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在冰面上小心行走,“她們的指甲油,是涂滿了十根手指嗎?有沒有……哪一根手指是空著的?或者顏色不一樣的?尤其是……左手?”
“左手?”楚玥的眉頭瞬間蹙緊。她顯然沒料到我會問如此具體且古怪的細節。她放下工具,快步走到旁邊的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閱電子檔案。屏幕上迅速滾動著王莉和趙雅的尸檢照片和詳細記錄。
解剖室里只剩下鍵盤敲擊聲和儀器的低鳴。楚玥的目光在屏幕上飛速掃視,比對著報告文字和高清照片。她的眼神越來越專注,眉頭越鎖越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突然,她的手指停在鼠標上,身體微微前傾,盯著屏幕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猛地抬起頭,看向我,護目鏡后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一種被點醒的恍然!
“王莉……”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左手……左手無名指!指甲油缺了一小塊!報告里只寫了‘有磨損’,但照片顯示……只有無名指那塊缺失特別明顯、邊緣整齊,像是……被刻意摳掉的?”
她迅速切換到趙雅的檔案:“趙雅……裸色指甲油,十指都涂了,顏色均勻……等等!”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不對!她的左手無名指!顏色……比其他手指稍微淺一點點!不仔細對比照片根本看不出來!報告里完全沒提!像是……覆蓋了一層透明的護甲油?或者……涂的時候故意少涂了一層?!”
最后,她的目光回到沈心怡的初步報告上,死死盯著“十指均覆蓋均勻透明護色油”的描述,又猛地看向無影燈下沈心怡那交疊的、涂著均勻淺粉色指甲油的雙手。
“沈心怡……”楚玥的聲音干澀,帶著巨大的驚悚,“她的指甲油……是均勻的……但是……”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準確的表述,“她涂的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粉色護色油!這本身就很奇怪!而且,如果……如果兇手有某種強迫癥,他會不會……在給她涂的時候,也刻意在左手無名指上……做了‘處理’?只是這種護色油太透明,我們肉眼和初步檢測……根本看不出差異?”
解剖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楚玥的推論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彌漫的濃霧!
不是沒涂!是兇手在行兇后,給每一位受害者都精心涂抹了指甲油!并且,在每一次涂抹中,都刻意地、儀式般地在她們的左手無名指上留下了“缺陷”!
王莉是被摳掉了一塊,趙雅是被涂得顏色稍淺(或覆蓋了透明層),沈心怡……則是被涂上了極其接近自然色、難以察覺差異的護色油!但缺陷必然存在!只是形式不同!
兇手不是在殺人,他是在完成一件作品!一個扭曲的、病態的儀式!而儀式中不可或缺的環節,就是這左手無名指上的“不完美”!
為什么是左手無名指?!
這個疑問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意識深處,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左手無名指……戒指的位置……象征婚姻和承諾的手指……
“泣血新娘”……殘缺的承諾……凝固的血淚……
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沈天明的狂怒、陳伯身上那縷龍涎香、那把指向“沈皓沅”的獵刀、還有此刻這揭示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儀式化行為……它們像失控的洪流,沖擊著看似清晰的線索堤壩。
一個模糊而驚悚的輪廓,在意識深淵的漩渦中,正掙扎著、尖叫著,試圖浮出水面!
市局局長辦公室厚重的橡木門被粗暴地推開,撞在后面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局長周正雄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棕熊,猛地從他那張寬大的真皮辦公桌后站了起來。他身材魁梧,此刻因為暴怒,額頭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臉色漲得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他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掌狠狠拍在光滑的桌面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筆架、文件、甚至一個沉重的黃銅鎮紙都跳了起來。
“林默!”他的咆哮聲在寬敞的辦公室里回蕩,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權威,“一個星期了!整整他媽的一個星期!沈心怡的案子!還有前面兩條人命!你有什么進展?!啊?!沈天明的電話快把我辦公室打爆了!上面的口水都快把我淹死了!媒體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你告訴我!兇手呢?!”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的臉上。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被點燃,充滿了火藥味。秘書在門口探頭看了一眼,嚇得立刻縮了回去。
周正雄繞過巨大的辦公桌,幾步就沖到我面前,他個子比我高半頭,此刻居高臨下,帶著強烈的壓迫感,那雙因為憤怒而圓睜的眼睛死死瞪著我:“物證!那把刀指向了沈家那個瘋子兒子沈皓沅!陳伯的口供也證實了!那孽障當年就心理變態!被沈天明打斷腿趕出家門,懷恨在心!現在回來報復!動機充分!證據鏈清晰!為什么不抓人?!你還在這里磨蹭什么?!搞你那些神神叨叨的‘直覺’?!等那個瘋子再殺第四個嗎?!”
他因為激動,揮舞著手臂,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鼻尖。就在他手掌揮舞的瞬間,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驟然凝固在他指向我的那只手上!
周正雄的右手。
那只骨節粗大、指節處帶著常年訓練留下老繭的手。食指、中指、拇指……指甲修剪得很短,符合他行伍出身的習慣。
但那只手的無名指和小指,指甲卻明顯留長了一些,而且……涂著一層嶄新的、鮮亮得刺眼的紅色指甲油!
那紅色飽滿、均勻,在辦公室明亮的頂燈下,反射著妖異的光澤。像兩滴剛剛凝固的、猩紅的血珠,醒目地綴在他那只充滿力量感的手上!與他整個人粗獷、威嚴、充滿陽剛的氣質形成一種極其詭異、令人極度不適的反差!
血液仿佛在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解剖室里楚玥震驚的眼神、尸檢報告上那幾行關于指甲油的冰冷文字、三位受害者左手無名指上那被精心制造出的“殘缺”……還有此刻,周正雄手上那嶄新、刺目的紅色!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疑點,所有的寒意,在這一刻,被這抹突兀、妖艷的紅色指甲油,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貫通!串聯!點燃!
一個瘋狂、扭曲、卻又無比清晰的真相輪廓,在劇烈的思維風暴中,轟然顯現!
周正雄還在咆哮,他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唾沫橫飛:“……破案!我要的是立刻破案!不是聽你在這里分析什么心理儀式!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明天!明天之前,我要看到沈皓沅……”
我的視線,如同最冰冷的探針,緩緩地從他那涂著鮮紅指甲油的無名指上抬起,穿透他狂暴的怒火,直直地刺入他那雙因暴怒而赤紅的眼睛深處。
我的聲音,平靜得如同西伯利亞凍原上萬年不化的寒冰,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響起,瞬間壓過了他所有的咆哮,切割開辦公室內灼熱的空氣:
“周局,指甲油顏色不錯。”我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絲極其微小的、毫無溫度的弧度,“很襯您。”
周正雄的咆哮如同被利刃斬斷,戛然而止。他臉上的狂怒瞬間凝固,像一張驟然破裂的面具,赤紅的眼睛里,一絲猝不及防的、如同深淵裂縫般的驚愕和……更深處一閃而逝的、被窺破核心秘密的冰冷殺機,清晰無誤地炸裂開來!
整個辦公室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剎那被徹底抽空,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窗外的城市噪音消失了,只剩下血液沖上太陽穴的轟鳴。
我的目光,牢牢鎖住他眼中那絲轉瞬即逝、卻足夠致命的裂隙,沒有絲毫退縮,繼續用那冰封般的聲音,將殘酷的真相如同審判的楔子,狠狠釘入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兇手每次行兇后,都會給死者精心涂上指甲油——”我的語速緩慢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擊著堅冰,“除了左手無名指。”
周正雄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他臉上的肌肉僵硬地繃緊,那抹被戳穿后的驚愕迅速被一種更深的、令人膽寒的陰沉所覆蓋。他涂著鮮紅指甲油的右手,下意識地、極其緩慢地蜷縮起來,試圖藏進褲袋的陰影里。
“因為……”我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力量,直視著他眼底那片驟然翻涌的黑暗,“那是他女兒死前,唯一沒來得及涂完的手指。”
“對嗎?周局長?”
“或者說——二十年前,那個被你親手掐死在搖籃里,只因為她是‘計劃外產物’、‘影響你仕途’的親生女兒,沈皓沅同母異父的妹妹……她的小手,在最后掙扎時,是不是……就那樣空著一根手指?”
話音落下的瞬間,周正雄眼中最后一絲屬于“局長”的威嚴和憤怒徹底崩碎,取而代之的,是深淵般純粹、**、再無任何掩飾的——猙獰殺意!
周正雄眼中最后一絲偽裝徹底碎裂。那不再是屬于警察局長的威嚴暴怒,而是深淵裂開,涌出純粹、粘稠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殺意。時間仿佛被凍結,空氣凝滯成鉛塊,壓得人無法呼吸。窗外城市的喧囂徹底消失,只剩下血液在太陽穴里瘋狂擂鼓的轟鳴,以及彼此間能聽到的、冰冷刺骨的呼吸聲。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危險!多年法醫生涯面對死亡積累的本能,此刻如同高壓電流般貫穿全身。沒有思考的余地,純粹是生存的反射!在他那只涂著猩紅指甲油、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手閃電般探向腰間槍套的剎那,我整個人如同被壓緊的彈簧猛地釋放!
身體向右前方極限傾斜,左手手肘狠狠撞向他持槍手腕的內關穴!力道兇悍精準,帶著骨骼碰撞的悶響!
“呃!”周正雄悶哼一聲,手腕劇痛,剛拔出一半的配槍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滑出去老遠。
但這頭被徹底激怒的兇獸反應快得驚人!手腕受挫的瞬間,他魁梧的身體已經如同失控的卡車,帶著狂暴的力量狠狠朝我撞來!同時,那只沒有受傷的左手,五指并攏如鐵鑿,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直戳我的咽喉!標準的軍用格殺技,沒有絲毫留手,只有致死的兇狠!
辦公室的空間瞬間被狂暴的殺意填滿!昂貴的紅木茶幾被周正雄帶倒,玻璃杯粉碎飛濺。沉重的真皮沙發被巨大的力量撞得移位,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文件像雪片般漫天飛舞。
我擰身,險之又險地避開那致命的手刀,冰冷的指風擦著頸側皮膚掠過,帶起一陣寒意。同時右膝抬起,狠狠撞向他因發力前沖而暴露的側腰軟肋!周正雄似乎預判到了,粗壯的左臂下沉格擋!
“嘭!”沉悶的撞擊聲。巨大的反震力讓我小腿發麻。他格擋的手臂肌肉虬結,堅硬如鐵,顯然常年保持著恐怖的訓練強度。
“林默!”他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赤紅的眼睛死死鎖定我,里面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瘋狂,“你找死!”他放棄防御,完全采取兩敗俱傷的打法,巨大的拳頭帶著千鈞之力,如同攻城錘般砸向我的面門!拳風凜冽,刮得臉頰生疼!
狹窄的空間,絕對的暴力!我無法硬撼,只能再次狼狽地矮身翻滾,堪堪躲過那足以砸碎顱骨的一拳。拳頭擦著我的頭皮砸在后面的書柜上!
“轟隆!”實木書柜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玻璃門瞬間爆裂成無數碎片,書籍稀里嘩啦地傾倒下來!碎玻璃如同冰雹般濺射,劃破了我的臉頰和手臂,帶來細密的刺痛。
我在地上翻滾的瞬間,眼角余光瞥見了那把滑落在墻角的配槍!距離……太遠!周正雄顯然也發現了我的意圖,他獰笑著,龐大的身軀如同移動的山岳,再次封堵住我的去路,巨大的腳掌帶著風聲狠狠朝我頭部跺下!
千鈞一發!
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撞開!張振帶著兩個全副武裝的特警如同旋風般沖了進來!眼前這狼藉一片、殺氣騰騰的景象顯然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住手!”張振目眥欲裂,手中的槍瞬間指向周正雄,“周局!放下武器!”
周正雄的動作在張振的暴喝聲中硬生生頓住。那只即將踩碎我頭顱的腳懸在半空。他緩緩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張振和他身后兩支黑洞洞的槍口,臉上的肌肉瘋狂地抽搐著,那是一種被強行打斷獵殺的、極端暴怒和極度不甘的扭曲。
“張振……”他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你想*反嗎?給我滾出去!”
“周局!放下武器!立刻!”張振的聲音沒有絲毫動搖,握槍的手穩如磐石,目光死死盯著周正雄那只懸空的腳和我狼狽滾倒在地的樣子,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職業的決斷,“林顧問!你怎么樣?”
我趁機從地上彈起,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目光冰冷地鎖定周正雄:“我很好。張隊,控制他!他就是‘泣血新娘’連環殺人案的兇手!”
“放屁!”周正雄咆哮,懸著的腳終于狠狠跺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大理石地磚似乎都震動了一下,“張振!別聽他妖言惑眾!他是在阻撓辦案!他想包庇沈家那個瘋子!給我把他拿下!”
“拿下他?”張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徹底愚弄后的憤怒和決絕,“周局!那您解釋一下!您手上那新鮮的指甲油是怎么回事?沈心怡、王莉、趙雅!她們三個死者左手無名指上的指甲油,都被人動過手腳!這和林顧問剛才說的完全吻合!您怎么解釋?!”
周正雄的身體猛地一僵。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那只涂著鮮紅指甲油的右手,又猛地蜷縮起手指。那抹刺目的紅色,此刻成了最無可辯駁的、指向他內心扭曲深淵的證據。
“還有!”我冷冷地開口,聲音穿透凝滯的空氣,“陳伯身上的龍涎香氣味!那味道,二十年前,我在你當時的情婦——沈皓沅的母親,葉婉清身上聞到過!一模一樣!陳伯照顧沈皓沅多年,沾染了這味道!而你,周局長,你一直保留著使用這種昂貴香料的習慣!那縷殘留在沈心怡房間和走廊里的龍涎香,不是陳伯的,是你的!是你潛入行兇后留下的!你故意留下這個細微的線索,就是想嫁禍給陳伯,或者把水攪渾!”
周正雄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如紙。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里面翻涌著驚愕、被徹底看穿的恐慌,以及更加濃烈的、想要毀滅一切的瘋狂。
“龍涎香……葉婉清……”張振喃喃道,看向周正雄的眼神徹底變了,充滿了徹底的陌生和冰冷的審視。他身后的特警槍口紋絲不動,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
“至于沈皓沅……”我繼續拋出致命的砝碼,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周正雄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他根本不是什么兇手!他只是你精心挑選的替罪羊!那把獵刀,是你從陳伯那里得知下落,或者干脆就是你當年設計陷害沈皓沅被趕出家門時就藏下的!你把它埋在沈家后花園,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拋出來,把警方的視線牢牢釘死在一個‘瘋子復仇’的故事上!沈皓沅在哪里?恐怕他早就死了!被你滅口了,對嗎?!”
“你……你……”周正雄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嘴唇哆嗦著,卻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反駁。他精心構筑的謊言堡壘,在確鑿的邏輯和突如其來的證據面前,如同沙堡般轟然垮塌。
“周正雄!”張振的聲音如同雷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放棄抵抗!放下武器!立刻!”他向前逼近一步。
“放下武器?”周正雄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如同夜梟般的慘笑,笑聲里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瘋狂,“哈哈……哈哈哈……放下?”他的目光掃過張振,掃過我,掃過那兩支冰冷的槍口,最后落在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窗外,濱海市被籠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中,高樓大廈如同冰冷的墓碑。
“你們懂什么……你們根本不懂……”他喃喃自語,眼神開始渙散,仿佛陷入了某種遙遠而痛苦的回憶,“她那么小……那么軟……像只小貓……她的手指……小小的……粉粉的……她媽媽……給她涂指甲油……只涂了一半……無名指……空著……那么丑……那么……不完美……”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夢囈般的恍惚和刻骨的痛苦。那只涂著鮮紅指甲油的右手,神經質地摩挲著自己的左手無名指,動作輕柔得詭異。
“她們憑什么可以幸福?!憑什么可以穿著那么漂亮的婚紗?!憑什么可以笑得那么開心?!”他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而怨毒,赤紅的眼睛里重新燃起毀滅的火焰,死死盯著我,如同盯著地獄的仇敵,“王莉!一個賣化妝品的!也配當新娘?!趙雅!裝模作樣的女人!也配擁有幸福?!還有沈心怡!沈天明的女兒!金枝玉葉!萬眾矚目!她的婚禮……她的婚禮……”他的聲音因極致的嫉妒和恨意而扭曲變形,“她憑什么擁有我女兒永遠不可能擁有的東西?!憑什么!!”
他猛地指向我,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你問我為什么殺她們?!因為她們該死!她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我女兒的侮辱!我要她們死!我要她們都穿上新娘的衣服!我要她們都戴上哭泣的面具!我要她們都像我女兒一樣……永遠……永遠留下那根不完美的手指!這是儀式!這是……獻祭給我女兒遲到的……婚禮!!”
瘋狂的咆哮在辦公室里回蕩,每一個字都浸透著扭曲的愛與刻骨的恨。周正雄徹底撕下了所有偽裝,露出了那個被喪女之痛和罪惡感折磨了二十年、早已扭曲變態的靈魂。
張振和特警們都被這**裸的瘋狂宣言震住了,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所以,你就精心策劃了這一切。”我的聲音依舊冰冷,如同手術刀般剖析著他病態的邏輯,“利用你對警務系統的熟悉,利用你的權力,選擇雨夜,潛入,一擊致命,再完成你那病態的‘儀式’——給她們涂上指甲油,唯獨留下左手無名指的‘不完美’。沈心怡更是選在她自己家里,在你制造了監控故障的時間窗口內下手。嫁禍給沈皓沅,利用陳伯身上的氣味誤導,每一步都算得精準。為了掩蓋二十年前的殺女罪行,為了滿足你扭曲的‘父愛’,你變成了比沈皓沅可怕千百倍的惡魔!”
“惡魔?”周正雄慘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難看,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怪異的解脫,“對,我是惡魔……從我親手……親手掐死她那一刻起……我就是了……”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婉清……皓沅……我送他們去陪你了……別怕……爸爸……爸爸這就來……”
話音未落,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在張振和特警們因他話語而心神劇震的剎那,他龐大的身軀爆發出最后的力量,不是撲向任何人,而是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狠狠撞向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攔住他!”張振的嘶吼和玻璃爆裂的巨響同時炸開!
“嘩啦啦——!!!”
鋼化玻璃在巨大的沖擊力下瞬間粉碎成無數晶瑩的顆粒,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點瞬間灌入溫暖的辦公室!
周正雄的身影,如同斷線的風箏,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和毀滅的氣息,沖破玻璃的牢籠,向著幾十層樓下的、被雨水沖刷的冰冷街道,急速墜落!
“不!”張振和特警們撲到破碎的窗邊,只看到那抹深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視線盡頭。
幾秒后,樓下傳來一聲沉悶的、令人心悸的撞擊聲。緊接著,是刺耳的汽車警報聲劃破雨幕,尖銳地響起。
辦公室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水,不斷地從破碎的窗口灌入,吹打著漫天飛舞的文件,也吹打在每一個呆立在原地的人臉上。
張振緩緩轉過身,臉上混雜著震驚、茫然和一種巨大的無力感,他看向我,聲音干澀:“他……死了?”
我走到破碎的窗邊,低頭俯瞰。下方街道上,警燈閃爍,人群迅速聚攏,像螞蟻圍住一顆墜落的果實。那抹刺目的深色,靜靜地躺在濕漉漉的路面上,一動不動。
“嗯。”我應了一聲,聲音聽不出情緒。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和臉頰,冰冷刺骨。
結束了。以一種最慘烈、最猝不及防的方式。
周正雄用自己的死亡,為這場扭曲的“血色儀式”畫上了一個血腥的句點。他帶走了所有的秘密,也帶走了那二十年來噬骨的罪惡和瘋狂的“父愛”。
一周后。
濱海市局法醫中心,停尸間。
冰冷的金屬抽屜被緩緩拉開,露出周正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經過修復,他臉上的猙獰和瘋狂已經褪去,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灰敗和平靜。魁梧的身軀覆蓋在白色的尸布下。
楚玥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眼神復雜地看著臺上的尸體。她手里拿著一份最終確認的毒理報告。
“體內沒有任何藥物殘留。”她低聲對我說,聲音在空曠冰冷的停尸間里顯得格外清晰,“高空墜落,全身多處粉碎性骨折,內臟破裂,當場死亡。死因明確。”
我的目光落在周正雄的雙手上。那雙曾經掌握著權力、也沾染了無辜者鮮血的手,此刻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右手上,那抹刺目的鮮紅指甲油已經被仔細地清理干凈,只剩下被刮擦過的、略顯蒼白的指甲。
“指甲油樣本的分析結果出來了。”楚玥繼續說道,拿起另一份報告,“和他家里搜出來的那瓶古董指甲油成分完全一致。那瓶指甲油……標簽都模糊了,牌子是‘芳華’,一個早就停產的老國貨牌子。瓶子底部……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清’字。”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應該是葉婉清的遺物。”
葉婉清。周正雄年輕時的情婦,沈皓沅的生母。也是他口中那個,給他早夭的女兒涂指甲油,只涂了一半的女人。
一切的源頭,都指向了二十年前那個雨夜,那個搖籃里小小的、無名指指甲油未涂完的女嬰。周正雄為了自己所謂的“仕途”,親手掐死了計劃外降生的女兒。那殘缺的指甲油,成了他永遠無法愈合的心魔。二十年來,罪惡感與扭曲的愛交織,最終將他變成了一個通過殺戮新娘、復制女兒“殘缺”來尋求病態慰藉的魔鬼。
“沈皓沅的下落呢?”我問道。
楚玥搖搖頭:“技術部門根據周正雄最后供述的幾個模糊地點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在城北廢棄污水處理廠的深層沉淀池里……找到了部分骸骨。DNA比對確認是沈皓沅。死亡時間……至少在一年以上。顱骨有鈍器重擊的致命傷。”她的聲音低沉下去,“陳伯辨認了遺物,確認是他。”
沈皓沅,這個被生父厭棄、被周正雄當作替罪羊并最終滅口的可憐人,也終于找到了歸宿,雖然只是一堆枯骨。
“陳伯……他怎么樣?”我想起那個身上沾染著龍涎香氣、被卷入這場風暴中心的老管家。
“驚嚇過度,心臟病發,在醫院搶救過來了,但精神受了很大刺激。”楚玥嘆了口氣,“他一直喃喃自語,說對不起老爺,對不起少爺……說當年不該瞞著老爺偷偷照顧沈皓沅,更不該把少爺藏獵刀的地方告訴周局長……他以為周正雄是念舊情想幫幫少爺……”
老管家的忠誠和善良,最終成了周正雄利用的工具。得知真相后,這份忠誠也成了壓垮他的巨石。
停尸間的金屬門被推開,張振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眼袋深重,胡茬凌亂。周正雄的死和整個案件的真相,如同一場劇烈的地震,撼動了整個濱海市局,也讓他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結案報告……批下來了。”張振的聲音有些沙啞,將一份厚厚的文件遞給我,“上面……定性了。周正雄,系‘泣血新娘’連環殺人案真兇,因罪行敗露畏罪自殺。沈皓沅被害案,并案處理。結案。”
我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報告。白紙黑字,冰冷地記錄著三條無辜生命的消逝,一個家庭的破碎,一個位高權重者的瘋狂墮落,以及最終墜落的終結。它將歸檔,塵封。濱海市的市民們會松一口氣,媒體會喧囂一陣然后轉向新的熱點。生活似乎會恢復表面的平靜。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無法真正結案。
那三個穿著潔白婚紗、戴著泣血面具的年輕臉龐;沈天明一夜之間徹底坍塌的精神世界;陳伯在醫院病床上空洞的眼神;還有那個只在冰冷報告里留下一個名字、甚至沒有一張照片的、無名指指甲油未涂完的女嬰……
她們都成了這場由罪惡和扭曲愛意交織而成的風暴中,無聲的祭品。
“龍涎香的微量殘留報告……”楚玥猶豫了一下,還是遞給我另一張紙,“在沈心怡房間窗框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提取到了微量的、成分高度一致的龍涎香揮發殘留。結合周正雄的供述和習慣……是他留下的。”
我點點頭,接過報告。這最后一塊拼圖,無聲地印證了那縷曾讓我如墜冰窟的熟悉氣息,并非錯覺,而是兇手刻意或無意留下的、通往深淵的致命線索。只是當時,它指向了錯誤的方向,被陳伯身上的同源氣味所掩蓋。
走出法醫中心大樓,天空依舊陰沉,飄著細密的雨絲。空氣濕冷,帶著海水的咸腥和城市塵埃的味道。
張振跟在我身后,沉默地抽著煙。煙霧在潮濕的空氣中迅速散開。
“林默,”他掐滅煙頭,聲音低沉,“這次……多虧了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遠處灰蒙蒙的海面。雨水落在臉上,冰冷。
“以后……有什么打算?”張振問,“還回你的小酒館?”
我依舊沉默。小酒館里那些劣質酒精帶來的短暫麻痹,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那些刻意遺忘的畫面——冰冷的解剖臺、凝固的死亡、福爾馬林的氣味——伴隨著這起案件中更深的黑暗和扭曲,再次洶涌地沖擊著意識的堤壩。辭職逃離,似乎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笑話。有些東西,刻進了骨子里,融入了血液中,就再也無法剝離。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摸了摸臉頰和手臂上被玻璃劃破、已經結痂的細小傷痕。微弱的刺痛感傳來,卻異常清晰。
雨水順著帽檐滑落,滴在脖頸上,帶來一陣寒顫。
我抬起頭,望向鉛灰色的、仿佛永遠也下不完雨的天空。然后,邁開腳步,沒有走向停車的方向,而是朝著市局主樓——那棟我曾發誓再也不踏足的大樓——一步一步走去。
皮鞋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發出清晰而孤寂的回響。
張振站在原地,看著我的背影在細雨中漸漸走向那棟象征著秩序、卻也剛剛被證明同樣滋生著最深沉罪惡的大樓。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重新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眼神復雜難明。
雨,還在下。
冰冷,細密,無休無止,仿佛要洗凈這座城市所有的污穢與悲傷。但有些痕跡,早已滲入磚石的縫隙,融入流淌的血液,成為城市肌理中一道永不愈合的、無聲的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