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廬的竹簾在晨風(fēng)中晃出細碎的光,青檀卻仍陷在那團暖融融的夢里——白蛇的指尖帶著桃花初綻的溫度,正順著她蛇尾化的長發(fā)緩緩梳理,玉梳齒間纏著幾縷銀鱗,落在青石板上叮當(dāng)作響。
“青兒,等姐姐修成人身,咱們?nèi)コ藻X塘的桂花糕。“白蛇的聲音比西湖水還軟,“要最大塊的,糖霜撒得像雪。“
“可姐姐說過,修行要戒口腹之欲。“小蛇歪著腦袋,蛇尾在地上蹭出沙沙的響。
“那便破這一回戒。“白蛇忽然笑出聲,玉梳“當(dāng)啷“掉在石桌上,她轉(zhuǎn)身捧住青檀的臉,指腹擦過她眼角淡青的鱗紋,“等你成了大妖,想破多少戒都成——只要別像姐姐這樣,到最后連破戒的機會都沒了。“
夢境突然像被揉皺的絹帛。
青檀伸手去抓白蛇的衣袖,指尖卻觸到一片虛無。
她踉蹌著栽進晨霧里,再睜眼時,草廬的土墻上掛著她的青衫,酒葫蘆在墻角滾出半圈,斷劍的劍鞘壓著塊干硬的炊餅——那是昨夜無妄化緣得來的。
眼角的濕意還未干透。
青檀摸了摸自己的臉,指腹沾了水,在晨光里泛著淡青。
她忽然想起這百年間走過的三十七個州府,見過的八百余場悲歡:替茶棚老婦追賊時撞翻的茶碗,在破廟替小乞兒裹傷時沾血的藥布,還有每次酒酣時對著月亮說的“人間沒什么可留戀“——原來都是假話。
她留戀的,從來都是那個替她梳發(fā)時會哼吳儂小調(diào)的白蛇啊。
“檀姐姐。“
門外傳來柳氏的喚聲。
盲眼老婦的竹杖點地,“沈小郎說斷夢橋在西頭三里,咱們這就啟程?“
青檀猛地起身,斷劍“當(dāng)啷“撞在條凳上。
她彎腰拾劍時,瞥見無妄的僧鞋還在門檻邊——那僧人昨夜守了她半宿,此刻該是去化緣了?
“來了。“她應(yīng)了一聲,把酒葫蘆往腰間一掛,轉(zhuǎn)身時瞥見草席上有團暗黃的布——是無妄的袈裟,焦洞處還粘著幾星昨夜幻境里的金箔。
斷夢橋的石板縫里長著青苔。柳氏的竹杖敲在上面,發(fā)出空響。
“這橋...真能看見前塵?“沈清然攥著老婦的手,年輕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
他是尚書府的養(yǎng)子,穿月白直裰,可此刻指尖發(fā)白,倒像個怕黑的孩童。
青檀沒答話。
她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拔開塞子,琥珀色的酒液混著半顆鴿蛋大的妖丹淌進橋洞下的溪水。
那是她水漫金山時被天罰震碎的妖丹殘片,藏在酒里百年,此刻遇水便泛起幽藍的光。
“閉眼。“她按住柳氏顫抖的手背,“你會看見二十三年前的雨。“
老婦的睫毛劇烈顫動。
青檀望著她眼角的皺紋,忽然想起白蛇臨終前也是這樣,眼尾的淚痣被血浸透,像朵開敗的紅梅。
水面的藍光漫上來,裹住三人的腳踝。
青檀的意識突然被扯進漩渦——
雨。好大的雨。
白蛇跪在雷峰塔下,素裙被泥水染成灰黑。
她仰著頭,金缽的影子罩住她的臉,法海的聲音從云端砸下來:“執(zhí)念不除,永鎮(zhèn)此塔。“
“青兒...“白蛇突然轉(zhuǎn)頭,隔著雨幕與她對視。
她的蛇尾在泥里蜷成一團,卻還是朝青檀伸出手,“別恨任何人,別困于執(zhí)念。“
“姐姐!“青檀撲過去,指尖卻穿過白蛇的手腕。
她看見白蛇的嘴角溢出血,在雨里綻開成一朵紅蓮,“去看人間的春,去嘗桂花糕,去...去愛值得的人。“
雷峰塔的陰影突然籠罩過來。
青檀尖叫著后退,撞進一堵滾燙的墻里。
“檀施主?“
無妄的聲音帶著裂痕。
青檀猛地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斷夢橋中央,水面的藍光已經(jīng)褪盡。
柳氏癱坐在石板上,懷里抱著沈清然的月白直裰——那是二十三年前他走散時穿的舊衣。
“我...我看見他了。“柳氏摸著直裰上的補丁,老淚砸在青布上,“他在雨里喊'阿娘',聲音像小時候...像小時候...“
青檀沒應(yīng)聲。
她望著無妄。
僧人不知何時站在橋邊,袈裟被晨露打濕,貼在瘦骨嶙峋的背上。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卻像透過她在看什么——瞳孔縮成針尖,額角的青筋跳得厲害。
“明空。“他突然喃喃開口,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鐘,“明空,你若再執(zhí)著于度妖...“
“無妄?“青檀皺眉。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喚自己前世的法名。
僧人踉蹌一步,指尖死死摳住橋欄的石獅子。
青檀看見他腕間的佛珠在褪色——原本油亮的沉香木變得灰白,“明空“二字像被水洗過,模糊得幾乎要看不見。
“你...你怎么了?“她伸手去扶,指尖還沒碰到他的袈裟,無妄突然轉(zhuǎn)身,眼睛里全是血絲:“法海大師說...說執(zhí)念不除,永無往生...“
話音未落,他的腳下突然一空。
斷夢橋的石板年久失修,橋欄在他掌心裂開道縫。
無妄整個人栽向橋下的溪水,僧袍被風(fēng)掀起,露出腰間那串褪色的佛珠。
青檀的蛇類本能先于意識動了。
她撲過去攥住他的手腕,指尖觸到一片燙得驚人的皮膚——像被烈日曬了三天的青石板。
無妄的佛珠擦過她手背,涼意卻比溪水更刺骨。
“抓緊!“她吼道,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橋欄。
無妄的重量幾乎要把她拽下去,可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比百年前水漫金山時還響。
僧人在她掌心顫抖。
青檀低頭,看見他閉著眼睛,睫毛上掛著汗珠,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話。
而他腕間的佛珠,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成一片慘白。
青檀的指尖幾乎要被無妄腕間的熱度灼傷。
她拽著他往橋上拖時,能清晰感覺到他皮膚下翻涌的灼熱,像有團將熄未熄的火在啃噬血肉,而那串佛珠卻冷得刺骨,兩種極端的溫度在她掌心交織成刺。
“沈小郎!“她轉(zhuǎn)頭吼了一嗓子。
沈清然這才從震驚中回神,撲過來攥住無妄另一只手。
三人合力將僧人拉上橋面時,柳氏的竹杖正哆哆嗦嗦戳著裂開的石板縫,老婦的盲眼雖看不見,卻已摸索著解開腰間的布包,“檀姑娘,我這有治跌傷的藥粉......“
無妄癱坐在青石板上,喉間溢出破碎的咳嗽。
青檀壓著他的肩不讓他動,指腹按在他腕脈上——脈象亂得像被暴雨打落的蛛網(wǎng),佛力的清潤與某種焦枯的氣在體內(nèi)撞成亂麻。
她的目光掃過他褪色的佛珠,突然扣住他手腕:“你這佛珠里封的不是普通禪機。“
無妄抬頭,眼尾還沾著剛才墜橋時濺的溪水。
他望著青檀眼角淡青的鱗紋,忽然笑了:“檀施主果然敏銳。“他抬起手,佛珠在晨風(fēng)中晃出灰白的光,“這串珠子是前世圓寂時,法海大師用我半顆佛骨煉的。
每替一人消災(zāi),佛骨便化一分——昨夜替柳阿婆渡前塵夢,又耗了三成。“
青檀的瞳孔驟縮。
她想起昨夜幻境里,無妄為了幫柳氏看清二十三年前的雨,強行用佛力穩(wěn)住橋下水鏡,當(dāng)時他袈裟上的焦洞,原是佛骨灼燒所致。“你這是自毀!“她掐住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佛骨是修了三百年的根基,你當(dāng)是街頭賣的飴糖,說化就化?“
“那又如何?“無妄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前世明空未能度化白娘子,只看著她被鎮(zhèn)雷峰塔;今生無妄若能替百姓多消一分苦,便是化盡佛骨,也算補了前世的缺憾。“他仰起頭,晨光穿過他發(fā)間的戒疤,在蒼白的臉上割出一道金痕,“檀施主可知道,昨日那盲眼阿婆在橋邊說'我兒走散時,懷里還揣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他突然抓住青檀的手,掌心的熱度燙得她一顫,“白娘子臨終前也說要帶你去吃桂花糕,我總想著......若能替這些離散的人圓了遺憾,或許白娘子在塔下,也能少流一滴淚。“
青檀的呼吸突然一滯。
她望著無妄發(fā)紅的眼尾,想起昨夜夢里白蛇說的“去愛值得的人“。
風(fēng)掀起她的青衫下擺,露出腰間斷劍的劍柄——那是她水漫金山時被法海劈斷的蛇骨所鑄。
此刻劍紋微微發(fā)燙,像在應(yīng)和無妄掌心的溫度。
“先回草廬。“她突然起身,將無妄打橫抱起。
沈清然慌忙來接,卻被她用眼神止住,“他現(xiàn)在受不得顛簸。“柳氏摸索著扯住她衣角,“檀姑娘,我這把老骨頭能走,別耽誤你們......“
“阿婆,您兒子的直裰還在您懷里呢。“青檀低頭沖老婦笑,“等無妄醒了,咱們還得去沈府認親,您說是不是?“
草廬的土炕燒得暖烘烘的。
青檀將無妄平放上去時,他的指尖還緊緊攥著佛珠,指節(jié)泛白如骨。
她解下他的僧鞋,發(fā)現(xiàn)他腳底全是血泡——這僧人近日為替百姓消災(zāi),怕是連歇腳的工夫都沒有。
“檀姐姐,我去燒熱水。“沈清然拎著瓦罐出去了。
柳氏坐在門檻上,將沈清然的舊直裰疊了又疊,嘴角掛著笑。
青檀望著這一幕,忽然伸手按住無妄的眉心。
他體內(nèi)翻涌的亂氣立刻纏上她的妖力,像饑餓的幼獸般啃噬。
“蠢和尚。“她低罵一聲,咬破指尖,一滴青金色的精血落在他唇間。
無妄的睫毛劇烈顫動,喉間溢出一聲悶哼。
青檀能感覺到自己的妖力順著他的經(jīng)脈游走,替他穩(wěn)住即將潰散的佛骨。
蛇類的精血氣最是滋養(yǎng)魂魄,可這一滴,夠她在江湖上躺三天了。
“姐姐說過,別困于執(zhí)念。“她望著無妄沉睡的臉,輕聲道,“可你這執(zhí)念,比姐姐的情劫還燙人。“
后半夜起了風(fēng)。
草廬的竹簾被吹得噼啪響,青檀裹緊外衣坐在炕邊。
無妄在睡夢中皺著眉,佛珠硌得掌心發(fā)紅。
她伸手替他把佛珠捋到腕間,卻見他突然攥住她的手,聲音啞得像被揉碎的月光:“明空...別再追了...法海大師說,執(zhí)念是劫......“
青檀沒抽手。
她任他攥著,看月光爬上他的戒疤,想起百年前雷峰塔下,白蛇也是這樣攥著她的手,說“去看人間的春“。
風(fēng)卷著桂花香鉆進草廬,她忽然笑了——原來她這百年游方,早就在看人間的春了,只不過總不肯承認。
天明時,無妄是被一聲輕笑弄醒的。
他睜眼便見青檀靠在橋欄上,晨光從她斗笠邊緣漏下來,在她臉上織出一片碎金。
她的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像是做了個甜美的夢。
他輕手輕腳地下炕,從懷里摸出那串佛珠。
灰白的沉香木此刻泛著淡青的光——是青檀的精血滲了進去。
他伸手將佛珠系在她腕上,指尖碰到她冰涼的皮膚時頓了頓,低聲道:“若你真要走完七情劫......“
“我陪你。“
青檀沒睜眼。
她能感覺到腕間佛珠的溫度,像塊被捂熱的玉。
風(fēng)掀起她的斗笠,露出眼角淡青的鱗紋。
她輕聲道:“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執(zhí)著。“
沈清然掀簾進來時,正見兩人站在晨光里。
柳氏已挎上竹籃,竹杖點著地面催道:“沈小郎,咱們該啟程去認親了。
檀姑娘,無妄師父,你們可跟得上?“
“走。“青檀把酒葫蘆往腰間一掛,斷劍在晨風(fēng)中嗡鳴一聲。
她轉(zhuǎn)頭看向無妄,后者正替柳氏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
陽光穿過他的僧袍,在地上投下兩個人影,重疊著,晃成一片溫柔的光。
四人沿著溪水往南走時,遠遠望見一汪湖水。
鏡面般的湖面映出青檀的斗笠、無妄的僧鞋、柳氏的竹杖,還有沈清然月白的直裰。
風(fēng)掠過水面,倒影碎成金斑,又慢慢合攏,像在說些沒說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