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御書房。
一份墨跡未干的折子,被內侍總管顫抖著雙手,呈上了御案。他剛剛在門外,就已經問過云府侍從了,他知道這里面是怎樣的噩耗。
燕昭隨意瞥了一眼那封奏折,落款是云府。
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他放下朱筆,打開,目光掃過那幾行簡潔的文字:
太傅云澈,于今日午時,舊疾驟發,藥石罔效,現已逝世。”
逝世?
燕昭攥緊了那份薄薄的奏報,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不可能!”他猛地將奏報狠狠摜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內侍總管嚇得噗通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混賬東西,太醫給他診過脈,起碼還有半年。”
“哪里來的狗膽,敢以這等荒謬之言欺君?”
“云澈他三個月前還……” 燕昭的聲音戛然而止。
三個月前,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他就在這御書房里,在他面前,脊背依舊挺直,那般硬氣地與他對峙,向他宣告,青禾是他的妻子。
他怎么能……連個道別都沒有,就這么走了?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竟然是不歡而散?
一股尖銳的刺痛,從心臟最深處蔓延開來,壓得燕昭幾乎喘不過氣。
“都滾出去吧。”他不復剛剛的震怒,平靜得厲害。
內侍總管和殿內所有宮人,無聲退出,緊緊關上了沉重的殿門。
御書房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燕昭緩緩地彎下腰,伸出顫抖的大掌,從冰冷的地磚上,撿起了那份奏報。
逝世二字,依舊冰冷地躺在那里。
他目光死死地鎖著那兩個字,一些久遠的,早已被深埋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是幼年時,那個總板著一張小臉,抱著厚厚書卷,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的小書呆子。
是十六歲生辰宴后,那個墜入無邊病痛,卻依舊溫柔安撫他不必愧疚的少年。
“云澈……”一聲帶著破碎沙啞的呼喚,從燕昭緊抿的唇齒間艱難地溢出。
他死死攥著那份奏報,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高大的身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力量,頹然地跌坐回冰冷的龍椅里。
有什么溫熱的東西,不受控制地沖破了燕昭心房,迅速模糊了視線。
整整一日。
厚重的御書房殿門緊閉。
——
燕昭這短短的二十三年,在乎的人和事,似乎一樣都留不住。
十六歲的生辰宴,胞弟遞來的藥酒,讓他失去了引以為傲的親情。
【你不是好好地站在這里嗎?】
【你已經是太子了,你還有什么不滿足?】
母后的偏袒嘶吼,父皇的無力,將家這個字眼碾碎,只剩高高在上的孤獨與寒冷。
呵,每每午夜夢回,他都不能理解母后,一母同胞的兄弟,她為何如此偏心?
十七歲選秀,鶯鶯燕燕入宮,脂粉香氣下包裹的,是比藥酒更甚的虛偽。
那些或嬌艷或清冷的皮囊,承歡時的溫香軟玉、嬌喘低吟,轉身便是算計與狠辣。
他將后宮視作斗獸場,冷眼旁觀女人們為位份、子嗣廝殺,權當是枯燥帝王生涯里添的幾分樂子,心底卻一日賽過一日的厭煩。
至于孩子?同胞手足尚能痛下殺手,所謂父子之情,在他眼中,不過是權力傾軋下最脆弱的謊言。
賢妃所出的大皇子,良妃膝下的二皇子,他連模樣都記不清,更遑論在乎。
端坐于冰冷的龍椅之上,他大權在握,俯瞰玩弄這爾虞我詐的朝堂和后宮,燕昭的心一日硬過一日。
唯有兩人,曾短暫地叩開過這層堅冰。
一個是云澈。那個為他擋下藥酒,從此墜入病痛的少年伴讀,是他晦暗過往里唯一干凈的慰藉。
云澈的存在,提醒著他燕昭也曾有過純粹的情誼。
另一個,便是沈青禾。
那個怯生生站在清音閣光影里,抬眸問他,可否種花彈琴的嬌嫩美人兒。
她像一株誤入濁世的蘭花,玉嫩的身子裹在淺藍紗裙里,行走間弱柳扶風,嗓音酥軟入骨,澄澈的眸子里盛著純凈與脆弱。
那份渾然天成的嬌怯與乖巧,直直撞進他心底最荒蕪的角落。
一見鐘情?或是見色起意?他都認。
他就是喜歡她,想要她,又怎么了?
現如今,云澈也走了。少年燕昭最后的溫情,也被徹底斬斷。
偌大的宮殿,空寂得令人窒息。
幸好,上天給現今的他,送來了另一個人。他每每慶幸,慶幸他比云澈,早一步遇見她。
他想起他們上一次見面,聽雨軒那一夜,她身上清甜的體香,混合著她被自己徹底占據時,那破碎又甜膩的嗚咽。
她雪白細膩小臉上的可憐模樣,她纖細雪肩瑟縮在他身下承受的嬌弱,她玉嫩身子布滿他烙印的靡艷……
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從今往后,燕昭的生命中,只剩下青禾一個人,值得他去珍惜。
他想見她。
那個懷著龍種卻命運多舛的小姑娘,那個會睜著水潤杏眸怯生生喚他“陛下”的禾禾。
他要親眼確認她的安危,親手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再不讓她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