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 第 4 章

話分兩頭，宣治殿內(nèi)腥風(fēng)血雨，翰林院里卻是望雨興嘆。

此刻到了下值時分，但雨依舊未停，那仿佛從天際傾瀉而下的水幕，將翰林院眾官員攔在了值房前。

今日來上值時大家都心內(nèi)惶惶，所以誰又會考慮到帶傘這種小事？所以饒是此刻眾人歸心似箭，卻也只能止步望雨興嘆。

好在沒等太久，掌院學(xué)士就從相熟的黃門那弄來了一批舊傘，數(shù)量雖不多，可兩三人撐一把也堪堪夠用。

陳今昭與鹿衡玉分到一把，當(dāng)即就歡天喜地的撐著傘相攜離去。宮中一日音信全無，不知家里人如何擔(dān)心，快些歸家也好安他們的心。

一路冒雨頂風(fēng)，兩人終于靠著一頂小破傘出了宮門。

找到各自的車馬，簡單約好明早集合地點(diǎn)，再來不及說旁的就各自濕漉漉的鉆進(jìn)自家的車廂里打道回府。實在是這一整日的勞心勞力，他們是又累又餓，又冷又乏，只想趕緊歸家吃口熱飯泡個熱湯，再美美的鉆進(jìn)暖和被窩睡個好覺，哪里還提得起精力再想其他？

至于其他，明日再說。

騾車進(jìn)了永寧胡同，陳家人踮腳站在檐下張望的身影，就遠(yuǎn)遠(yuǎn)的透過雨幕映入人的眼簾。

長庚駕的騾車都明顯歡快了許多。

未等騾車完全停靠門口，陳家人早就急急圍了過來，待見囫圇完好的陳今昭彎腰掀簾下了車，一家子人都喜極而泣。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陳母撐傘拉著她往府里快走，自責(zé)道：“怪我，一大早也不知瞎忙個什么，竟忘了收拾把傘給你帶上。快進(jìn)屋換身干凈衣裳，喝口姜湯出出寒，暖和暖和身子。”

稚魚小跑跟在身后，打在傘面如鼓點(diǎn)的雨聲都擋不住她雀躍的嘰喳聲：“哥，今個姜湯是我熬的喲，親手熬制的呢！娘還瞧不起人，說我只會添亂還讓我到一邊待著去，我偏不！等會你要好好嘗嘗滋味，是不是比娘做的也差不得什么。”

陳今昭夸道：“是嘛，那稚魚真的是太厲害了！一會我一定好好嘗嘗稚魚的手藝。”

后頭的小呈安也不甘示弱的大聲說：“爹爹，我今日也幫忙了！我往灶里添柴火了喲！”

陳今昭也趕緊夸：“小呈安也好厲害，果然是有擔(dān)當(dāng)?shù)拇竽凶訚h了。”

小呈安在他娘懷里挺起了小胸脯。

進(jìn)屋后先跨過火盆以祛除晦氣，隨后被陳母用菖蒲拍掃全身，進(jìn)一步驅(qū)邪除晦，儀式完成后，陳今昭前往里屋換了身干爽的衣服。

剛出了屋子，就見稚魚表功般端著滿蕩一海碗姜湯出來，自驕自矜道：“哥，趁熱喝。”

陳今昭直接干了半碗，幾乎瞬間一股**氣直沖天靈蓋。

“哥，怎樣？”

“嗯……味道醇厚。”

稚魚笑逐顏開，陳母斜過去一眼：“用了小竹簍里半拉子姜進(jìn)去，這樣要是滋味不濃，那可就奇了怪了。”

稚魚跺腳：“娘！熬姜湯就是要這樣！”

陳母懶得跟她掰扯，找出干毛巾，忙著給陳今昭擦著散開的濕漉漉的頭發(fā)。

陳今昭拉過噘著嘴的稚魚自又是好一頓夸，夸湯的滋味好，夸湯的驅(qū)寒效果好，夸她的心靈手巧，夸她的用心用意。末了，還信誓旦旦的保證，下回還要喝對方熬的姜湯。

陳母瞧著稚魚笑的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了，不由搖頭失笑。

晚膳雖不及早膳的豐富，可較之從前也高出了幾個層次。

陳母還頗為奢侈的多拿出了兩根燭臺點(diǎn)上，不大的廳堂被微弱的燭光充盈的滿室生輝。

外頭雷雨交加，屋內(nèi)燭火溫馨。

圍坐在飯桌前，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用著飯，稚魚難得見她哥胃口好，忍不住夾了好幾筷子葷菜到陳今昭碗里。

今日實在是累餓的狠了，晚膳陳今昭就吃得多些，直到一整碗飯下肚，方似想起什么般下意識摸了摸臉頰。

陳母忙道：“一頓兩頓不礙事，這兩日你公務(wù)肯定繁重，不妨多用些飯，也省得身子骨熬不住。”

旁邊的稚魚不明所以，擔(dān)憂的問：“是哥的身子不好嗎？”

陳今昭回了神，就笑道：“沒多大事，主要是哥怕用多了飯不克化。”

稚魚這才放了心，想著家中還有些干山楂片，待用完膳就給她哥沖泡一些。

陳今昭擱了筷，饒是肚中還想再添半碗飯，卻還是克制住了。

她這骨相本就非線條凌厲清晰的那掛，面頰消瘦些還能勉強(qiáng)說是雌雄莫辨之相，但凡稍稍長些肉就會立馬柔和了她面部線條，女態(tài)盡顯。

陳今昭深知在這樣尊卑等級分明的朝代，一旦她的身份暴露會導(dǎo)致何等嚴(yán)重后果，所以這些年來她將能做的做到極致，力求遮掩得天衣無縫，不漏半分端倪。

往日她都是堪堪用半碗飯就停筷，今夜用了一整碗飯已經(jīng)是出格了。

用完了晚膳，一家人圍坐一起說了會話。

陳母提及了官府今日的動作，“晌午出了告示，讓每家每戶出壯丁去修城墻、修破損的幾條街道，官府管一頓飽飯。還讓各家本月內(nèi)去府衙重新辦理戶籍登記造冊，滯留京中的外鄉(xiāng)人也要重新去辦理路引，過了規(guī)定期限就要按流民的身份來拘押遣返。”

說到這，陳母語氣都輕松了許多：“這般瞧著，京中的秩序快要恢復(fù)了。”

陳今昭點(diǎn)頭，應(yīng)該是戶部的同僚開始運(yùn)作了。

京都經(jīng)此大劫，不說十室九空，卻也能空了二三。

如今能開始恢復(fù)民生社稷，無論對官員還是百姓來說，都是好事。

現(xiàn)在就只待平穩(wěn)度過皇權(quán)的新舊交替了。

圍坐著又說了會話，眼見到了時辰，就各自散去回屋歇息。

一夜好眠。

翌日，陳今昭精神飽滿的踏上了騾車。

依舊是昨日的街道旁，鹿府的馬車停靠著，車廂里的人正掀簾子不住張望。一見到陳府的破騾車，不消說，里頭人當(dāng)即跳下馬車，拔腿狂奔過來。

鹿衡玉風(fēng)風(fēng)火火，這回竟來不及與長庚招呼兩句，一骨碌鉆緊騾車的車廂里，開口就是重磅炸彈——

“昨日出了大事，宣治殿里當(dāng)場沒了好幾個！包括周首輔的得意門生，禮部于侍郎！”鹿衡玉狠狠搓把臉，低語而快速，“首輔老大人渾身是血的被人抬出了殿，好多大臣都是哭著跟去了周府。大事不妙啊！”

陳今昭聽得頭都要炸了。

這大清早的，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周老大人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威望甚高，說是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也不為過。若兗王當(dāng)真對老大人下毒手，那皇都舊臣怕就要與兗王一方不死不休了！

“老大人現(xiàn)今情況如何？可有探到？”

“我派了人過去探查了，至今早為止，周府尚未掛白。”

陳今昭猛喘一口，未掛白，那就意味著此刻他人尚在。

鹿衡玉縮在木板開了裂縫的破敗車廂內(nèi)角，一張比女子還秾艷的臉龐，被壁燈斑駁的光影晃的如鬼一樣。他看著陳今昭，在對方極為不妙的預(yù)感下，僵硬遲滯的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皇太子殿下，不大好了。”

陳今昭未喘完的那口氣就那么梗在喉里。

鹿衡玉像宣泄內(nèi)心恐懼一般，機(jī)械而快速的說，完全不給人消化反應(yīng)時間——

“宮里傳出消息，太子殿下哀毀過度，已經(jīng)藥石罔醫(yī)，可能就這兩日了。這是兗王帳下幕僚公孫桓親口所說，鐵板釘釘?shù)氖聦崳椅丛扇》怄i消息的任何舉措，想來是有意宣揚(yáng)出來。”

“欽天監(jiān)已經(jīng)開始測算黃道吉日，據(jù)說大行皇帝與太子殿下的喪儀要前后腳來辦。”

“后宮的消息暫且探不到分毫，諸位娘娘以及其他的殿下是何情況誰也不知。”

“朝臣們已經(jīng)瘋了，夜里暴雨初歇之時，京城上空飛起大量的信鴿，可轉(zhuǎn)瞬就被四面八方飛來的箭雨給射殺個一干二凈！后半夜，攜帶密信的家丁們飛蛾撲火般的往城外闖，一批又一批的往外闖，也是一批又一批的倒在城墻下。”

“至于昨夜那些高官重臣們，全都滯留在老大人府里，不知具體是何章程。不過……剛在街邊等候你來時，恰瞧見了一隊兵馬正殺氣騰騰的往周府所在的西街方位疾馳趕去！”

這些堪稱噩耗的信息鋪天蓋地的砸來，頗有種不顧人死活的意味，直砸得陳今昭兩目發(fā)直，整個人近乎要裂開了。

鹿衡玉帶些憐憫的看著她，他剛得知消息時也是這般天塌了的模樣。

本以為經(jīng)過昨日，便算是過了那生死關(guān)，哪成想那只是第一關(guān)。

這忽起忽落的心臟啊，哪受得了這般來回的顛簸。

上頭大人們的勝負(fù)一日懸而未決，他們這些底層小卒就要有一日的擔(dān)驚受怕。

破舊的騾車吱呀作響，帶著他們二人奔向未知的前路。

接下來的一路上，兩人都相顧無言。

其實也無需再多言什么，此刻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役的前夕、離黎明最近卻又最黑暗的時刻，他們做什么說什么都是徒勞。

于局勢無關(guān)痛癢的小卒們，能不能見到黎明，那得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