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喧囂,隔絕了山風的呼嘯,卻隔絕不了劉清明內心的冰冷。
他捏著那一沓薄薄的、泛黃的單據,指尖上傳來的不是紙張的觸感。
而是一種責任。
679.44元。
這個數字有多沉重?
他來云嶺鄉之后,特意了解過農民的收入狀況。
東山村這種純靠土地刨食的村子,一戶人家一年的純收入,能有五百塊就算豐年了。
絕大多數,都徘徊在三四百塊。
這意味著,他們辛勞一年,不但顆粒無收,反而要倒欠鄉里兩三百塊。
農民收入單一,主要依賴賣糧或養殖,但提留需以現金繳納,導致部分家庭被迫賣糧甚至負債。
提留統籌之外,農民還需承擔“三提五統”之外的亂收費,如教育附加費、民兵訓練費等。
甚至出現“頭稅輕,二稅重,三稅是個無底洞”的順口溜。
韓志誠的供詞中提到,鄉干部用提留款抵頂吃喝賬,導致1/4農戶拒繳,他帶人催繳的時候,農民質問“到底是給國家納糧還是給干部吃喝納糧”。
部分干部為鎮壓反抗,雇傭村霸、地痞協助征收,進一步損害政府形象。
94年分稅制改革后,地方政府財政壓力轉嫁至農民,提留統籌成為基層重要財源。
但征收標準模糊,部分干部利用信息不對稱加碼收費。
農民通過上訪、拋荒耕地等方式表達不滿。
矛盾激化時,個別農民甚至采取自殺威脅或暴力對抗。
以上種種,就是當前“三農”問題中最大的一個。
身為一名黨員干部,一個鄉鎮的領導,在這一刻,他天然地與身后的農民站在了對立面。
他有責任,也有義務,去收繳這些提留統籌。
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是上級考核他政績的重要標準。
他該如何向甘宗亮解釋?
說這些雜七雜八的收費,幾年后就會被國家徹底取消?
他沒有這個權力。他甚至無法正面回應甘宗亮那個充滿期盼的請求。
“鄉長……”甘宗亮看著他越來越沉的臉色,心里也跟著打鼓。
劉清明抬起頭,將單據仔細疊好,收進自己的包里:“這事我知道了,單子先留在我這里。”
他能想什么辦法?
帶領村民致富,他有信心,但這需要時間。
可眼前的困境,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不能公然對抗政策,宣布免除這些費用。
沒有這個權力,也干不出這種事情。
甘宗亮沒再多問,轉身去干活了。
劉清明一個人站在工地的邊緣,看著遠處熱火朝天的景象,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刻的無力。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張硬質卡片。
他掏出來,上面印著一行簡潔的小字。
清南市市委副書記、市長,汪明遠。
那個年輕得過分的市長。
劉清明腦海里浮現出對方的形象。
或許,這是一個可以嘗試的方向。
……
省城,角落的咖啡館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苦澀的香氣。
蘇清璇也在面臨自己的抉擇。
汪明遠那句“我是來履行婚約的”,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千層漣漪。
二十年。
這個時間跨度太長,長到足以讓一份童言無忌變得沉重。
她想起來了,那唯一一次的京城之行,前后不過一個月。
但對于一個從小缺少玩伴、沒有母愛的女孩來說,汪明遠是她童年記憶里,唯一一抹溫暖的亮色。
她甚至記得,上小學時,還給他寫過信,信里翻來覆去強調的,就是那句“長大要嫁給明遠哥哥”。
那句話,的確是小孩子過家家,又不完全是。
她無法對著汪明遠平和的臉,徹底否認。
“明遠哥哥,”她艱難地開口,“我不知道……我們這么多年幾乎沒有聯系,你從來沒和我說過你的想法。”
“我的出現,讓你困惑了嗎?”汪明遠問。
“我只是無法面對你的這份情,”蘇清璇說,“只能說,我們錯過了。”
“所以,如果你現在是單身,我是有機會的,對嗎?”
蘇清璇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感情沒有辦法理性地衡量,我和他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和我說說吧,你們的經歷。”汪明遠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他……”蘇清璇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他是一個特別陽光的男孩。身處黑暗卻心向光明,從來不抱怨環境,就像一支蠟燭,再微弱也要照亮別人。”
汪明遠有些意外,他沒想到蘇清璇對劉清明的評價會是這樣。
蘇清璇的話匣子被打開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是個小警察。一個警校的優秀畢業生,本該分到市局,卻被人頂替了名額,下放到基層派出所。他在一次出警任務中,為了保護兩個素不相識的大學生,毅然開槍打傷了當地最大黑社會的手下……”
她講了很久,從715大案,講到他如何被排擠,如何被下放。
汪明遠靜靜地聽著,他打聽過劉清明的履歷,但從蘇清璇口中說出的,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一個充滿了個人情感和細節的版本。
他不得不承認,這些經歷,確實足夠吸引一個同樣富有正義感的女孩。
高大、帥氣、幽默、風趣這些特質,更是為其本人加分。
硬要說缺點,也只有身世了。
但蘇清璇這樣的富家女,恰恰最不會看重這個。
等到蘇清璇停下來,兩人的咖啡早就涼透了。
“我明白了,”汪明遠說,“我承認,他很強。在我缺席的這些時間,他的出現,填補了你心中的空白。但我還是要問,你能保證他只愛你一個嗎?”
“我相信他。”蘇清璇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那就證明一下,”汪明遠身體前傾,“給我一個追求你的機會,你不需要答應我,什么都不用做,就看看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不,”蘇清璇立刻拒絕,“我不會用任何方式去考驗他。”
汪明遠笑了:“小璇,你是害怕自己會動搖吧。”
“當然不是。”她迎著他的注視,一字一句地說,“我可以把我的所有都給他。”
“我現在很擔心,他是不是對得起你的這份愛。”
蘇清璇也笑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不容置疑的篤定:“他一定對得起,我知道。”
汪明遠臉上的戲謔慢慢消失,他深深地看著她,然后,也跟著笑了。
“那我就放心了。”
蘇清璇不解:“放心什么?”
“放心把你交給他呀。”
她愕然地張開嘴:“你……在考驗我?”
“我也跟你說個我的故事吧。”汪明遠說,“我今年二十八歲,正處級。從我二十四歲進入團委工作開始,家里,還有組織上,就一直在關心我的個人問題。那時候你還小,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借口,就是等你成年。現在你二十四了,這個理由不成立了。我只能主動申請,請組織把我調到清江省。名義上,是為了離你更近,也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家里的支持。”
蘇清璇越聽越不對勁:“明遠哥哥,所以,你不是為了我才來的?”
汪明遠自嘲地一笑:“怎么可能。你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個胖乎乎的小團子。在今天見到你之前,我甚至想象不出你現在的樣子。”
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我忘了一句話,女大十八變。你讓我知道了什么叫‘驚艷’。”
蘇清璇臉頰微紅:“他們……沒給你我的照片?”
“我沒要,”汪明遠說,“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娶你。”
“那你剛才……”
汪明遠拿出自己的錢包,打開,推到她面前。
透明的夾層里,是一張雙人大頭照。
照片上的男人自然是汪明遠,他身邊的女子很漂亮,眉眼彎彎,兩人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她是你的女朋友?”
“我大學的師妹,小我三歲,”汪明遠說,“怎么說呢,她就像……你男朋友的女版。”
蘇清璇瞬間了然:“汪家不同意?”
“我都沒敢帶她回去見我父母,”汪明遠收回錢包,動作很輕,“因為他們肯定不同意,而且會羞辱她。”
“我理解。”蘇清璇說。
“你也有這樣的困境嗎?”
“沒有,”蘇清璇說得很快,“我爸媽已經被他干掉了,我媽現在喜歡他,多過喜歡我。”
汪明遠失笑不已:“那他可真有本事。”
“明遠哥哥,那你準備怎么辦?”
汪明遠止住笑,臉上的表情又恢復了那種溫和又安然的模樣。
“我剛才說了呀。”
蘇清璇還是不明白。
汪明遠站起身,理了理西裝的下擺:“下班時間到了,帶我去你家。”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我要正式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