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落地的脆響,像冰棱砸在琉璃瓦上,碎了一地。那聲響未歇,夜空中驟然響起梆子聲——“篤!篤!篤!”三更天的報時,硬邦邦地砸下來,死寂的宮苑被震得微微發顫。抬頭望去,一輪血月當空,妖異的紅光潑灑下來,浸透了層層疊疊的宮墻。那光濃稠得像剛凝住的血,琉璃瓦頂吸飽了這顏色,幽幽地泛著暗紅,死氣沉沉。
蕭璟淵撐著輪椅扶手,竟穩穩站了起來。那條傷腿還有些跛,動作卻帶著股沉甸甸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他沒看沈驚鴻,只低聲道:“跟上。”干燥溫熱的手掌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很重,指腹和虎口上那些常年握劍磨出的薄繭,粗糙地蹭過她腕間的細嫩皮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
地道口在他們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那片令人心悸的血色天穹。一股陰冷的、帶著濃重霉腐氣息的風立刻裹了上來。墻壁濕漉漉的,凝結的水珠不斷滲出,冰冷地滴進沈驚鴻的后頸,激得她渾身一縮。腳下踩著的石板滑膩異常,厚厚的青苔像一層惡心的活物,每一步都讓人提心吊膽。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鐵銹味,混雜著木頭朽爛的酸腐氣,直往鼻子里鉆,胃里頓時翻攪起來。
出口掩在御花園一座巨大假山的縫隙里。沈驚鴻手腳并用地爬出來,濕冷的泥土蹭了滿手。她剛探出頭,目光便被不遠處桂樹下的兩個人影牢牢攫住。
柳如煙扶著慕容軒,兩人挨得極近,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清晰地刺入沈驚鴻耳中。
“……定北王已死,剩下的那些殘兵敗將,翻不起浪了……”柳如煙的聲音里,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如同毒蛇吐信,絲絲縷縷地鉆出來。她微微側頭,月光照亮她半邊姣好的臉,那笑意卻冷得瘆人。“等拿到沈驚鴻的命石,太后娘娘的血祭大陣,就成了!”
定北王……父親!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驚鴻心口。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炸開,沿著脊椎骨瘋狂竄上頭頂。眼前猛地一黑,意識深處那面沉寂的鏡面驟然爆開刺目的血光!無數猩紅的瞳孔在鏡中瘋狂閃爍、扭曲、擠壓!
幻象撕裂了現實。
她看見高高的城門樓,粗糲的旗桿頂端,一顆頭顱被懸掛著,在夜風中微微搖晃。那是父親!須發戟張,雙目圓睜,死死地瞪著這片吞噬了他的宮闈!血污凝結在臉上,那眼神里凝固著滔天的恨與不甘,死不瞑目!
視線驟然拉近,越過重重宮墻,落到一座由白骨和黑石壘成的巨大祭壇中央。韋太后一身玄黑鳳袍,立于血泊之中,嘴角噙著殘忍的笑意。她手中高高托舉著一面古鏡——正是那面能窺探命運、逆轉生死的溯光鏡!鏡面幽光流轉,映照出祭壇周圍堆積如山的尸體,扭曲、蒼白、流盡最后一滴血……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隔著幻境幾乎要令人窒息嘔吐!
“呃……”一聲短促的抽氣被沈驚鴻死死咬在牙關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劇痛逼自己清醒。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夜風一吹,刺骨的冷。
就在這時,一股溫熱的氣息毫無征兆地拂過她的耳廓。蕭璟淵不知何時已無聲地貼近她身后,薄唇幾乎擦著她的耳垂,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般的磁性,鉆進她嗡嗡作響的腦海:“想不想知道……那信里究竟寫了什么?”
那氣息燙得驚人,吹得她耳廓一片酥麻癢意,像細小的電流竄過。沈驚鴻身體瞬間繃緊,汗毛倒豎。還未等她有任何反應,一只大手已不容分說地裹住了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將一枚堅硬、冰涼的東西用力塞進了她指縫間。
是銀針!針尖的寒意瞬間刺透皮膚,直抵神經,將那股被驚懼和憤怒沖昏的熱血猛地凍住!
“去偷信,”蕭璟淵的聲音壓得更低,斬釘截鐵,“我在暗處。”
話音未落,那只大手已抽離。他猛地一推輪椅扶手,木輪碾過地上厚厚的枯葉,發出“沙沙——嘎吱——”一陣令人心頭發緊的細碎聲響,迅速退入假山更深的陰影里,如同從未出現過。
偷信?去柳如煙和慕容軒眼皮底下?!
沈驚鴻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更瘋狂的速度撞擊著胸腔,咚咚咚!震得她肋骨都在發痛,幾乎喘不上氣。她死死盯著桂樹下那兩個人影,目光最終釘死在慕容軒手中那封黃皮信函上——封口處,一點刺目的暗紅血蠟,清晰地烙印著韋氏一族的猙獰獸形徽記!
就是它!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帶著青草和泥土味的冷冽空氣沖入肺腑,強行壓下翻騰的恐懼和滔天的恨意。沒有時間猶豫,沒有退路!她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身體伏低,緊貼著假山冰冷的石壁,將自己完全融入濃重的樹影之中,一步,一步,朝著那棵散發著甜膩香氣的桂樹潛行過去。
腳下的草葉柔軟,每一次落腳都屏住呼吸,生怕發出半點聲響。距離在無聲地縮短。五步……三步……慕容軒微微側頭,似乎在看柳如煙。柳如煙正抬手,似乎想拂去他肩頭并不存在的落葉……
就是現在!
沈驚鴻眼中寒光一閃,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積蓄的力量就要爆發,指尖的銀針蓄勢待發!
“誰?!”
一聲尖利得幾乎要撕裂夜空的叱喝猛地炸響!柳如煙的頭,毫無征兆地、像被無形的手強行扳動一般,唰地扭了過來!兩道淬了毒般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穿透稀薄的夜色,精準無比地釘在了沈驚鴻剛剛藏身的那片陰影上!
冰冷的死寂,只持續了不到半次心跳的時間。
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被這聲厲喝驚起的夜鳥,帶著決絕的狠勁,從桂樹虬結根部的濃重陰影里猛地撲了出來!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目標,慕容軒手中緊握的那封信!
沈驚鴻全部的意志、全部的恐懼、全部的恨意,都凝聚在這一次撲擊之中。身體在半空中繃成一道蓄滿力量的直線,右手閃電般探出,直取信函!
柳如煙臉上的驚愕瞬間被狠戾取代。她反應快得驚人,幾乎在沈驚鴻撲出的同時,左腳已如毒蝎擺尾般狠狠踹向慕容軒身側的石凳!沉重的石凳帶著沉悶的風聲,呼嘯著砸向沈驚鴻撲來的必經之路!
該死!沈驚鴻瞳孔驟縮,人在半空,強行擰腰!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一旋,險之又險地擦著石凳的邊緣掠過!石凳重重砸在她身后的草地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泥土飛濺!
這一下強行變向,徹底打亂了她蓄勢已久的節奏。身體不可避免地微微失衡,前沖的勢頭受阻。
就是這毫厘之差!
柳如煙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得意,她等的就是這個!她甚至沒有去管被這變故驚得后退半步的慕容軒,整個人如同撲食的母豹,揉身欺近!右手五指成爪,指甲在血月下泛著幽藍的冷光,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狠辣無比地抓向沈驚鴻的咽喉!左手則如毒蛇出洞,刁鉆地探向沈驚鴻握著銀針的右手手腕,意圖奪針!
沈驚鴻剛勉強穩住身形,勁風已然撲面!柳如煙的速度和狠辣遠超她的預估!那抓向咽喉的手爪帶起的腥風,激得她頸后寒毛根根倒豎!
避無可避!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恐懼。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沈驚鴻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鏡中父親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在燃燒!一股近乎狂暴的力量從身體最深處炸開!她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借著身體前傾的余勢,左腳在地上狠狠一蹬,整個人以一種近乎同歸于盡的姿態,不退反進,猛地撞向柳如煙懷中!
這完全違背常理的拼命打法,顯然也出乎柳如煙的意料。她抓向咽喉的一爪瞬間落空,探向手腕的左手也因距離的驟然拉近而失去了準頭。
噗!
兩人重重撞在一起!柔軟的軀體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沈驚鴻只覺得撞上了一堵充滿彈性的墻,胸口一陣窒息的悶痛,巨大的反震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要向后跌倒。
柳如煙也被撞得悶哼一聲,身形一晃,動作出現了剎那的凝滯。她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是更深的暴怒。這個賤人,竟敢如此!
就是現在!
借著撞擊的反作用力,沈驚鴻強行穩住身體,在身體被彈開、兩人距離拉開不到一尺的瞬間——她那只一直緊握在身側、幾乎要被遺忘的左手,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以快得只剩一道模糊銀線的速度,由下而上,疾刺而出!
目標,柳如煙那因驚怒而微微張開的、線條優美的下頜!
冰涼的針尖,帶著沈驚鴻所有的恨意與孤注一擲的決絕,精準無比地抵在了柳如煙咽喉下方最柔軟、最致命的凹陷處!那一點尖銳的寒意,透過薄薄的皮膚,直刺神經!
柳如煙所有的動作,所有的表情,所有的狠戾,都在這一刻徹底凍結。她清晰地感覺到那點致命的冰涼,正死死釘在自己生死攸關的要害之上。只要對方手腕輕輕一送……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脈搏,正瘋狂地撞擊著那冰冷的針尖!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固。
血月的光,冰冷地潑灑在兩張近在咫尺、同樣蒼白的臉上。柳如煙的眼睛瞪得滾圓,瞳孔深處是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絲被死亡扼住咽喉的恐懼。她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
沈驚鴻劇烈地喘息著,胸口急劇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握著銀針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泛白,微微顫抖,針尖卻穩如磐石,沒有一絲偏移,死死釘在那片溫熱的皮膚上。她死死盯著柳如煙的眼睛,那雙曾經滿是輕蔑和算計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她自己布滿冷汗、眼神卻亮得驚人的臉。
無聲的對峙。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遠處不知名的夜蟲,在死寂中發出單調而凄涼的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