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簾在凌晨三點織成密網,每一滴雨珠砸在閣樓斜頂的玻璃天窗上時,都像有枚細小的銀釘被用力敲進鉛灰色的夜空。那聲響并非均勻的鼓點,而是帶著暴戾的節奏——大顆的雨珠砸出沉悶的“嘭“聲,小些的則淅淅瀝瀝地滾過玻璃,在天窗邊緣聚成水簾,又順著木質窗框的裂縫滲進閣樓。林晚星蜷縮在吱呀作響的舊沙發里,指尖懸在手機屏幕上方三厘米處,聊天框里“合約情侶需共同應對突發狀況“的條款在應急燈幽光里泛著冷白,宋體五號字的棱角分明得像他們之間那紙打印在A4紙上的協議。第十三次刷新天氣預報APP時,屏幕上跳出“特大暴雨橙色預警持續“的紅色彈窗,而頭頂突然傳來金屬撕裂般的巨響——不是雷聲,是更貼近耳膜的、水管爆裂的轟鳴,像某個蹩腳導演終于喊了“Action“,把兩個穿著家居服的演員推上早已偏離劇本的濕漉漉舞臺。
她驚得從沙發上彈起,膝蓋撞在堆放舊書的木箱棱角上,悶痛讓她倒抽一口涼氣。那木箱是江嶼從舊貨市場搬來的,表面燙金的書名已斑駁成模糊的暗紋,她曾在某個午后看見他用軟布擦拭箱面,指腹順著“莎士比亞全集“的凹痕來回摩挲,陽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織出金色的網。此刻應急燈的開關被她慌亂的指尖反復按壓,塑料按鍵的邊緣硌得指腹生疼,終于在第三次亮起幽綠的光,光束晃過墻面時,她看見水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蜿蜒向下,在剝落的墻皮上開出深褐色的花。那墻皮是前任租客貼的碎花墻紙,雨水浸透后卷成脆弱的卷須,露出底下灰撲撲的水泥——就像他們之間被“合約“掩蓋的真實相處,偶爾剝落的瞬間,總讓她心驚。
“總閥在儲物柜后面!“江嶼的聲音從水管拐角傳來,帶著被水流打散的急促。他半個身子探進狹窄的管道間隙,藏青色家居服的后心已被水流洇透,布料緊貼著背脊,將肩胛骨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那是她在合約規定的“情侶合照“里,刻意用抱枕擋住的線條,此刻卻在飛濺的水花里,成了無法回避的真實存在。她看見他手腕上銀質手表的表帶被水浸透,金屬扣在應急燈下泛著冷光,那是她某次逛商場時“無意“提起好看,兩周后就在他手腕上看見的款式,當時他只說是“路過專柜隨便買的“。
“右邊那個閥門!逆時針擰!“他的聲音被嘩嘩的水聲吞噬大半,林晚星慌忙蹲下身,指尖剛觸到冰冷的閥門就被水流激得縮回手。金屬表面滑膩得像裹了層冰,還帶著鐵銹的粗糙顆粒,她咬著牙再次握住,指腹在濕冷中用力,指甲掐進掌心才勉強讓閥門轉動半圈。應急燈的光暈在積水中晃出碎銀,她瞥見江嶼彎腰時后頸露出的皮膚,平日里總顯得清冷淡漠的線條,此刻被水汽蒸得泛起薄紅,像宣紙上暈開的淡朱砂。水流突然增大,劈頭蓋臉澆在她肩上,劉海濕漉漉地黏在額角,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墜落到手背上,涼得她打了個激靈——那水珠滾過手腕時,恰好停在她生日時江嶼送的、號稱“情侶款“的紅繩手鏈上,紅繩被水浸成深褐,繩結卻依然緊實。
“拿著!“江嶼猛地直起身,轉身時帶起的風裹著水汽撲在她臉上,他扯過搭在肩上的藍白條紋毛巾,沒頭沒腦往她頭上一按。毛巾帶著他身上慣有的皂角味,混著水汽變得格外清晰,那味道讓她想起搬進閣樓第一天,他站在陽臺晾曬床單,陽光把皂角香揉進風里,吹得她坐在沙發上假裝看合約,心跳卻漏了半拍。林晚星悶在毛巾里,聽見他手腕上銀表蹭過管道的輕響,還有他急促的呼吸聲——比平時快了些,不知是因為費力還是別的。等她扯下毛巾,正看見他蹲在總閥前,水流從他發梢滴落,在扳手的金屬柄上砸出細小的水花。他手腕內側有塊淡褐色的胎記,上周她“不小心“崴腳,他背著她去診所時,她指尖無意識攥住那里,留下的紅痕此刻在水流沖刷下,像枚褪色的印章,讓她想起小時候玩的水彩畫,顏料遇水總會暈開溫柔的邊緣。
閣樓的舊木板在積水里發出沉悶的吱呀聲,每一步都像踩在空心的鼓面上。林晚星踉蹌著走向工具箱,鐵皮箱邊角的銹跡在應急燈下泛著暗紅,像干涸的血跡。她拉開第三層抽屜時,金屬軌道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螺絲刀、扳手、麻繩在昏黃燈光下閃著冷光,工具間還躺著半塊巧克力——是她昨天拆開沒吃完的,包裝紙印著她最喜歡的星空圖案。指尖在潮濕的工具間摸索,忽然觸到一卷硬實的圓柱體——橙黃色的防水膠帶,包裝上印著歪歪扭扭的英文商標,像朵被雨水打濕的向日葵。這顏色讓她想起三個月前在美術館,她盯著一幅橙黃主調的抽象畫看了很久,聽見身后的江嶼輕聲說“像暴雨前的晚霞“,當時她以為是巧合,此刻卻覺得那卷膠帶的顏色,亮得有些刻意。
“找到了!“她舉著膠帶直起腰,卻在轉身時腳底一滑,驚呼卡在喉嚨里。腰間突然被道有力的手臂撈住,江嶼身上的濕氣混著未散盡的皂角味瞬間將她包裹,他的手掌隔著濕透的棉質T恤貼在她腰側,指腹觸到皮膚的瞬間,兩人都像被電流擊中般頓住。她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比積水要高上幾度,帶著常年握畫筆留下的薄繭,輕輕硌著她的皮膚。“小心點。“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喉結在昏暗光線下輕輕滾動,林晚星能看見他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像綴了排細小的水晶,其中一顆恰好墜落在她手背上,和她自己的汗珠混在一起。他將她往干燥處推了推,接過膠帶時,指尖擦過她掌心的水漬,那觸感微涼,卻讓她后頸泛起細密的熱意,連帶著耳垂都開始發燙——她想起合約里的“肢體接觸條款“,規定僅限于牽手和擁抱,此刻這突如其來的摟抱,顯然超出了劇本范圍。
膠帶撕開的“刺啦“聲在水聲里格外清晰,像撕開一層薄紙。林晚星舉著應急燈湊近,看見江嶼的指尖靈活地纏繞膠帶,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水流順著管道縫隙滲出來,在他手背上沖出細小的水線,沿著掌紋蜿蜒而下,流過他虎口處那顆不明顯的痣——她曾在某次他切水果時注意到,當時還開玩笑說“這是藝術家的標志“。她忽然注意到他選的膠帶顏色——不是常見的銀灰色或黑色,而是極其明亮的橙黃,在滿是水漬的灰暗閣樓里,像突然點亮的一盞小燈。這顏色讓她想起搬進閣樓那天,他指著空置的西墻說“以后可以刷成亮色系,顯得不那么壓抑“,當時她正忙著核對合約里的“同居注意事項“,只隨口應了聲“樣板間通常用米白色“,此刻卻看著那抹橙黃在管道上延展,突然覺得樣板間的石膏線都比不上這膠帶的弧度生動。她甚至能看見膠帶表面細微的紋路,像某種人工的年輪,記錄著此刻兩人共同呼吸的潮濕空氣。
“以前覺得婚姻該像樣板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出來,比預想中要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擺著永遠不會用的骨瓷茶具,沙發套永遠不起褶子,連窗簾飄動的角度都得像雜志插圖。“這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合約里寫著“禁止討論婚姻相關話題“,這是她擅自加的戲。江嶼纏膠帶的動作猛地停住,側過臉看她。應急燈的光在他眼底映出細碎的亮斑,平日里總是半瞇著的桃花眼此刻睜得很大,能看見瞳孔里晃動的水光,像落進了星星。水流似乎小了些,滴答聲取代了之前的轟鳴,閣樓里只剩下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和窗外未歇的雨聲,以及她自己如鼓的心跳。她看見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轉回頭,繼續纏繞膠帶,只是動作比剛才慢了些,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鄭重。
林晚星看著他蹲在積水里的背影,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線條利落的小腿,腳踝處沾著剛才蹭到的墻灰,像幅被水洇濕的素描。她忽然笑起來,雨水順著天窗縫隙滲進來,滴在她發梢又滾落,冰涼的水珠滑過脖頸,卻讓她覺得異常清醒。“現在發現,和你堵水管也不錯。“她頓了頓,看著那截橙黃膠帶在管道上折射出的光,那光映在她眼底,暖洋洋的,“至少這膠帶顏色,比樣板間的米色窗簾好看多了。“她說完就低下頭,假裝整理袖口,不敢看他的反應,卻用余光瞥見他握膠帶的手指緊了緊,指腹在膠帶上按出一個淺淺的印子。
江嶼沒說話,只是加快了纏繞膠帶的動作。林晚星轉身去拿抹布時,眼角余光瞥見他耳尖微微泛紅,不是被水汽蒸的,而是那種從皮膚底下透出來的、細微的緋紅,像初生的朝霞。她假裝沒看見,彎腰去夠墻角的舊抹布,卻在指尖觸到布料時愣住——那是塊藍白格子的抹布,和他剛才按在她頭上的毛巾是同一款式,連磨損的邊緣都如出一轍。她搬進來時從沒見過,不知何時出現在這閣樓里,或許是他某天順手買的,或許......她不敢深想,只是將抹布浸在積水中,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冷靜了些。積水漫過她的拖鞋邊緣,涼意順著腳踝往上爬,她忽然想起合約第三條寫著“公共區域衛生需共同維護“,可此刻這滿是水漬的地板,卻比任何一塵不染的樣板間都更讓她心安——因為這里有他的氣息,有他留下的痕跡。
等水流徹底止住時,窗外的雨勢已減弱成淅淅瀝瀝的聲響。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微光透過天窗滲進來,給閣樓鍍上層柔和的金邊。那光線穿過懸浮的水汽,在空中織出細小的彩虹,落在江嶼發梢未干的水珠上,折射出晶瑩的光。林晚星蹲在地上用抹布擦積水,每抹一下,都能看見木紋里滲出的水珠,那些水珠在晨光下像散落的珍珠。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工具箱開合的輕響,她回頭望去,看見江嶼背對著她,從角落里拿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半邊側臉,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他對著剩下的半卷橙黃色膠帶認真地拍了張照,指尖在相冊里劃動許久,才新建了個文件夾。林晚星慌忙轉回頭,心臟在胸腔里敲出慌亂的鼓點,假裝專注于地板上的水漬,卻用盡全力捕捉著身后的細微聲響——她聽見他指尖在屏幕上輕點,似乎在輸入文件夾名稱,那停頓的節奏,像極了拼寫“林晚星“三個字時的頓挫。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輸入時的神情,一定是平日里畫設計圖時那種專注的、帶著點嚴肅的樣子。
“找什么?“她終究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刻意裝出的平靜,卻在尾音處微微顫抖。江嶼動作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把手機塞回口袋,轉身時嘴角帶著慣常的、略顯疏離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帶著某種她讀不懂的認真。他的頭發還是濕的,幾縷貼在額前,讓他看起來比平時柔和了些。“沒什么,“他走過來接過她手里的抹布,指尖觸到她手背時,溫度比她的要高些,帶著剛從口袋里暖出來的余溫,“剩下的我來,你去換身干衣服,別著涼了。“他的語氣是平日里的關照,卻又似乎多了點什么,像雨后的空氣,濕潤而清新。
晨光一寸寸爬進閣樓,照亮斜頂上的玻璃天窗。林晚星抬頭望去,能看見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某種天然的紋路,記錄著昨夜的狼狽。她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經過江嶼的臥室門口時,瞥見門沒關嚴,縫隙里能看見他放在床頭柜上的筆記本——那是他用來記工作事項的本子,封皮是她送的生日禮物,深灰色的皮革上燙著他名字的首字母。此刻本子攤開著,頁面上似乎有新寫的字跡,她腳步微頓,終究還是繼續往前走,只是心里某個角落,像被那截橙黃膠帶輕輕粘了一下,泛起細微的癢。她的房間里,床頭柜上放著一本詩集,夾著的書簽是江嶼隨手畫的速寫——一只趴在窗臺上的貓,那是他們某次吵架后,他放在她門口的。
回到房間,林晚星從衣柜里翻出干凈的衣服,手指觸到領口時,忽然想起搬進閣樓第一天,江嶼把這間朝陽的臥室讓給她,自己住了背陰的那間。當時她還在心里嘲笑他假紳士,現在卻想起昨夜他蹲在積水中的背影,后心的濕衣貼在身上,像幅被雨水打濕的畫。她換好衣服,對著鏡子整理頭發,看見自己額角還有未擦干的水珠,忽然想起江嶼剛才給她按毛巾時,指腹擦過她眉骨的觸感——那動作太快,卻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鏡子里的自己,臉頰還有些泛紅,眼神卻比平時亮了些,像被雨水洗過的星星。
走出房間時,江嶼正蹲在工具箱前收拾工具。晨光落在他發梢,將未干的水珠照得晶瑩剔透,像撒了把碎鉆。他聽見腳步聲,側過頭看她,手里正拿著那卷剩下的橙黃膠帶,準備放回抽屜。“閣樓的總閥太舊了,“他開口,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仿佛剛才那個耳尖泛紅的人不是他,“我上午打電話讓物業來看看。“他的目光掃過她的頭發,確認是干的,才移開視線。林晚星“嗯“了聲,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雨后的空氣帶著泥土的清新,混著樓下梧桐樹的綠意,吹進閣樓時,拂動了她額前的碎發。她看見樓下的梧桐樹被雨水洗得發亮,葉片上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的顏色,忽然想起合約里的“戀愛紀念日“條款,規定他必須送粉色玫瑰,而她要準備巧克力蛋糕,一切都像樣板間里設定好的程序。可此刻,看著江嶼將橙黃膠帶小心放進工具箱第三層,和螺絲刀、扳手并排擺放,她忽然覺得,那些印在紙上的條款,遠不如這卷被水浸過的膠帶真實——它的顏色,它的紋路,甚至上面沾著的一點墻灰,都在訴說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昨天謝謝你。“她忽然開口,聲音比預想中要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靦腆。江嶼整理工具的動作停了停,沒回頭,只是“唔“了聲,算作回應。林晚星看著他的背影,陽光從他身側穿過,在地板上投出長長的影子,影子邊緣和她的影子交疊了一小截,像兩條原本平行的線,在某個點意外相遇。她想說些什么,比如“其實假扮情侶也沒那么糟“,或者“橙黃色膠帶真好看“,可話到嘴邊,又被某種莫名的羞怯堵了回去。她想起昨晚在積水中,他蹲在管道前的側臉,想起他給文件夾命名時的專注,想起他手腕上那枚被她攥出的紅痕——這些畫面像被雨水浸過的水彩,在她腦海里暈開柔和的色彩,讓她不敢輕易打破此刻的寧靜。
這時,江嶼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他掏出來看了眼屏幕,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下,隨即又舒展開。林晚星瞥見屏幕上跳出的名字——是合約上提到過的、他需要定期“報備戀情“的姑母。他很快回復了信息,指尖在屏幕上敲擊的速度很快,林晚星甚至能想象出他回復時那副公式化的表情:“嗯,我們很好,晚星也在旁邊。“之類的標準回答。可她忽然想起,上周姑母打電話來,問起他們的“婚期“,江嶼拿著手機走到陽臺,說了很久,回來時臉色有些復雜,卻只對她說“長輩隨便問問“。此刻看著他回復信息的側影,她忽然覺得,那些需要報備的“戀情“,那些寫在合約上的“甜蜜“,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實,唯有昨夜共同堵水管的狼狽,才是清晰的、帶著水汽的真實。
“物業說十點過來。“他收起手機,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陽光照在他臉上,能看見他眼下淡淡的青黑,顯然是昨夜沒睡好,眼瞼下還有點浮腫。林晚星想說“你去補個覺吧“,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我去煮點早飯“。她轉身走向廚房,腳步比平時輕快了些,心里某個角落像被晨光照亮,暖烘烘的。廚房的窗戶上也有水痕,像誰畫的抽象畫,水槽里還放著昨晚沒洗的杯子,是他用的馬克杯,上面印著她送的、他最喜歡的樂隊圖案。
兩人在狹小的廚房里錯身而過時,肩膀不經意碰到一起。林晚星能聞到他身上已經換上干凈衣服的洗衣液味道,還是那種淡淡的皂角香,卻比昨夜混著水汽時更顯清爽,像剛曬過太陽的床單。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門,看見里面除了她買的牛奶雞蛋,還有他上周買的、她隨口提過喜歡的牌子的果醬,玻璃瓶在晨光下閃著琥珀色的光。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閣樓的廚房,比任何一個樣板間的開放式廚房都更有煙火氣——這里有他記得的她的喜好,有他們共同用過的餐具,有未說出口的溫柔。
煮面的水在鍋里咕嘟作響,升騰的熱氣模糊了廚房的窗戶。林晚星靠在料理臺邊,看著窗外漸漸放晴的天空,幾朵白云像被水洗過般輕盈。閣樓里很安靜,只有水聲和偶爾從江嶼房間傳來的翻動紙張的聲音——他大概是在看設計圖。她想起昨夜在積水里,他蹲在管道前纏繞橙黃膠帶的側臉,想起他給文件夾命名時的專注,想起他手腕上那枚被她攥出的紅痕。那些畫面像被雨水浸過的水彩,在她腦海里暈開柔和的色彩,讓她忍不住嘴角上揚。
面煮好了,她盛出兩碗,放在老舊的木質餐桌上。桌面上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是他們搬來后不小心留下的,此刻在晨光下顯得格外親切。這時江嶼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拿著筆記本,上面似乎記著什么,筆尖還沾著點墨水。他在餐桌對面坐下,拿起筷子時,指尖碰到碗沿,溫度正好。林晚星看著他低頭吃面的樣子,陽光從他發間漏下來,在碗里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她忽然很想問他,昨晚新建的文件夾叫什么名字,又或者,那截橙黃膠帶,他是不是真的記得,那是她曾在畫展上指著說“喜歡這種明亮色調“的顏色。
可最終,她只是夾起一筷子面,放進嘴里。溫熱的面條滑過喉嚨,帶著雞蛋和青菜的清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他的皂角味。窗外的陽光越來越亮,照在閣樓的每一個角落,包括那個被橙黃膠帶修補過的水管,和工具箱第三層里,那卷靜靜躺著的、帶著水漬的膠帶。膠帶的橙黃色在晨光下顯得格外溫暖,像一小團燃燒的火焰,悄悄融化著兩人之間那層名為“合約“的冰。
他們之間的故事,像這閣樓的雨漏,在某個暴雨夜突然決堤,卻又在共同的修補中,滋生出連劇本都未曾預料的、潮濕而溫暖的藤蔓。那些在積水中交疊的影子,那些纏繞膠帶時不經意的觸碰,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都成了這藤蔓上的葉片,在晨光中舒展。而那抹橙黃,將在日后無數個尋常的日子里,悄悄提醒著他們,這個暴雨夜里,那些未拆封的情愫,和悄然記下的、關于彼此的色號暗碼。
林晚星偷偷抬眼,看見江嶼正用筷子夾起碗里的一片青菜,放進她的碗里。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千百次,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順手為之。可她卻看見,他耳垂又微微紅了,像染上了那截橙黃膠帶的顏色。她低下頭,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偷偷咬了咬嘴唇,覺得碗里的面,比任何時候都要好吃。
這時,閣樓的門鈴響了,是物業來修水管。江嶼起身去開門,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輪廓。林晚星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也許不必急著去拆穿那紙合約,不必急著去定義他們的關系。就像這被橙黃膠帶修補過的水管,也許有些裂縫,反而能讓陽光照進來。而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在這個被暴雨洗禮過的清晨,帶著水汽和皂角香,向著未知的方向,慢慢展開。
工具箱第三層里,那卷橙黃膠帶安靜地躺著,旁邊是江嶼的手機。相冊里那個名為“林晚星喜歡的“文件夾里,除了膠帶的照片,不知何時還多了一張截圖——是天氣預報APP的界面,顯示著“暴雨橙色預警解除“,截圖的時間,正是黎明破曉時分。而在文件夾的角落,還藏著一張更早的照片,是林晚星在美術館看畫的側影,她的目光正落在那幅橙黃色的抽象畫上,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被某人悄悄拍下,存進了這個未被發現的秘密基地。
閣樓外的天空徹底放晴了,藍得像一塊洗干凈的畫布。陽光透過玻璃天窗,照亮了每一粒懸浮的塵埃,也照亮了兩個年輕人之間,那層薄薄的、卻正在逐漸消融的隔閡。暴雨夜的狼狽已成過去,而那截橙黃膠帶,卻成了他們之間,第一個被悄悄記下的、真實的暗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