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璃忽地笑了。
在先前的交談里,她并未刻意端著公主的架子,至少不會吝嗇幾個笑臉,但是在薛淮看來,那些笑容多多少少藏著演戲的意味。
她此刻卻笑得明艷又恣意,猶如春風中綻放的牡丹花。
薛淮微微皺眉。
姜璃止住笑聲,坦然道:“本宮并非是在嘲笑你,只是覺得你的想法出人意料。”
薛淮沒有過多糾結,直言道:“然而殿下給臣的感覺便是如此。”
“這是你的誤解。”
姜璃搖了搖頭,解釋道:“陛下疼愛本宮不假,但你何時聽說過大燕百余年歷史上有女子立足朝堂之上?再者,本宮并非陛下的親生女兒,又怎會愚蠢到恃寵而驕,隨意結交朝中官員?退一萬步說,就算本宮真有這樣的念頭,不去拉攏朝中那些手握大權的重臣,反而將心思放在你這位翰林院編修身上,你不覺得這形同兒戲?”
薛淮認可這些道理,但他心中依舊疑慮。
“你也忒過小心翼翼了。”
姜璃愈發直白地說道:“你認為這些隱秘價值千金,然而在本宮看來不過是閑暇時候的談資,只因你今日主動登門道謝,本宮閑著也是閑著,順手幫你一把。”
薛淮稍稍沉默,輕聲道:“殿下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叫做恩大成仇。”
姜璃悠然道:“聽過,難道你想忘恩負義?”
薛淮正色道:“臣一直記著殿下的救命之恩,但是除此之外,臣不愿領受殿下強加的恩典。方才殿下所言諸事,臣本就不愿聽,然而殿下一定要說,臣亦無法捂住自己的耳朵。”
姜璃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
從小到大她聽過太多的奉迎,天子對她視如己出,皇子們想方設法寵著她,偌大一座公主府里人人以她為尊,身邊更無人敢違逆她的決定。
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被人當面拒絕的感受。
望著眼前身姿挺拔的薛淮,姜璃第一次正經嚴肅地打量對方。
依舊是那張無比俊俏的面龐,但是和上次初見的情形相比,他又發生了一些變化。
不像過去兩年傳聞里那般冷硬,不像初見時刻意的伏低做小,如今他冷靜的氣度中多了幾分剛強。
這個發現讓姜璃頗感意外,她從未見過有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快速成熟。
平心而論,姜璃對薛淮沒有多少惡感,初見時的諷刺更多是出于試探,談不上偏見更不是厭憎。
但也僅此而已。
后來得知薛淮在大朝會上遽然發難,一舉粉碎顧衡的構陷,姜璃不由得高看他幾分,至于今日如此行事,則是因為她希望薛淮能夠將水攪得更渾一些,卻不料對方如此骨鯁。
堂內的氣氛變得冷肅。
薛淮拱手一禮,決然道:“關于那日的救命之恩,無論殿下何時想要索取回報,只需派人知會一聲,臣自然會遵令行事。不過臣有言在先,殿下的要求不得違反朝廷法度,亦不能違背臣的良心,只要滿足這兩條,無論刀山火海臣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早點還了這份人情,薛淮才能心無旁騖地前行。
姜璃依舊沉默不語,只是眉尖微微蹙起。
薛淮沒有傻乎乎地等著,垂首道:“臣告退。”
“等等。”
在他轉身之際,姜璃長身而起,走到他面前說道:“薛淮,本宮可以理解你的戒心,畢竟你才剛剛從危機中走出來,可你應該明白,本宮沒有害你的理由。雖說你身上的人脈不少,但是對于本宮而言,這些人脈委實沒有太大的意義。無論沈望還是薛明綸,本宮都沒有需要仰仗他們的地方。”
見她至此依然云山霧罩不盡不實,薛淮皺眉道:“殿下,臣雖然年輕,卻也懂得一個淺顯的道理,這世上沒有平白得來的好處。那日是殿下的侍衛救了臣的命,并非是臣對殿下有救命之恩,所以臣無法繼續心安理得接受殿下的好意。”
姜璃聽得懂他的言外之意。
兩人的關系本就不對等,而且薛淮欠了她那么大的人情,她在這個基礎上繼續強行給予薛淮幫助,再笨的人都不敢輕易接受。
所謂大恩難謝,道理并不復雜。
姜璃忽地輕嘆一聲,轉而望向外面說道:“既然你覺得受之有愧,就陪本宮逛逛這座別苑,算是你對本宮提供那些隱秘的回報。”
薛淮沒有拒絕。
別苑以青綠為名,春夏風景尤佳,只可惜如今是初冬時節,放眼望去只見蕭索清冷。
兩人來到那方水池附近,姜璃駐足望著池中枯黃的睡蓮殘葉,幽幽道:“你羨慕我么?”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但薛淮一瞬間忽然懂了,他誠實回道:“不羨慕。”
姜璃略顯意外。
薛淮解釋道:“殿下身份尊貴,只要你愿意便能過一輩子無憂無慮的生活,這是世上絕大多數人連想都不敢想的條件,臣亦是其中一員,只是臣心中還有抱負,不愿這么早就進入乞骸骨的狀態。”
這番話半真半假。
一方面是維持他先前的“人設”,失足落水又獲救,這種意外可以改變一些他的性格,但不能讓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另一方面則和他前世壯志未酬有關。
雖然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他不愿昏聵又平庸地過一輩子。
現在他確實很弱小,最重要的是盡快站穩腳跟,但這與他對未來的規劃并不沖突。
姜璃品著他這番話的含義,緩緩道:“身為天家公主,我從出生就享受著無盡的榮華富貴,這不代表我的人生真的無憂無慮。宗室之中人心險惡,當他們看到我這樣幼失怙恃的孤女居然高人一等,又有幾人能做到平心靜氣?”
薛淮可以理解,但是很難共情。
他不能說姜璃這是無病呻吟,只是這世上的苦難太多,眼下連他自身還掙扎在旋渦中,又如何能去同情一位身份尊貴的公主?
所以他只能沉默。
姜璃仿若自言自語道:“你只看到陛下對我百般寵愛,卻不知我為了討好陛下耗費多少心力,這些年我在諸位皇兄之間斡旋又付出多少心血,至于宗室中人的明槍暗箭,我不知經歷過多少,光是去年就有人三次嘗試在公主府下毒,這就是我為何喜歡住在青綠別苑的原因。”
薛淮想了想說道:“殿下,眾生皆苦,相比之下你已經是天生富貴。”
“也對。”
姜璃自嘲一笑,繼而道:“其實我很討厭自己做出這種傷春悲秋的姿態,今日不過是有感而發。薛淮,你聰敏好學博聞強記,理應知道翰林院的升遷路線。如果不出意外,你明年就會入詹事府歷練。”
薛淮心中微動,難道這就是姜璃籠絡他的根源?
姜璃轉頭望著他,平靜地說道:“那日侍衛們將你救起,我出于好奇過來見你,后來將過程告知太子殿下,他對你頗有興趣。沒多久你在大朝會上一鳴驚人,太子殿下便讓我再幫你一次,同時也算是對你的進一步觀察。”
這一次薛淮沒有追問太子如此安排的緣由。
正如姜璃所言,他身為翰林院編修,明年最有可能遷轉的去處就是詹事府,那里本質上都是東宮屬官。
太子即便要示恩于他,眼下亦不會親自召見,那樣太過鄭重其事,反倒會引來旁人不必要的關注,讓姜璃居中接洽更加合適。
薛淮問道:“既是太子殿下的吩咐,殿下何不明言?”
“因為你的性格很古怪。”
姜璃笑了笑,“太子殿下幫過我很多,他好不容易交待我一件事,我當然希望沒有紕漏,誰知你連本公主的面子都不給。若是我用救命之恩強壓你,將來讓太子殿下知道你心懷怨望,肯定會責怪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薛淮輕嘆道:“殿下,你將事情想得太復雜了。太子殿下乃是陛下選定的儲君,無論我在翰林院還是詹事府,自會盡心盡力做事,豈會有陽奉陰違之舉?”
即便如此,他并未答應對方會繼續查這件事,不過是一句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廢話。
“說不過你。”
姜璃沒好氣地說著,雙手負在身后顯得有些嬌俏,她邁步前行道:“總之,顧衡一案十分復雜,后續肯定還有波折,你莫要掉以輕心。若是牽扯到幾位皇兄,你更不能輕舉妄動,最好是提前與我商議再做決定。”
薛淮應道:“多謝殿下提點。”
他依舊沒有一個肯定且正面的答復,姜璃似乎不太滿意,但是終究沒有糾纏下去,淡淡道:“好了,沒有別的事情,你回去罷。”
薛淮拱手一禮,繼而在侍女的引領下,朝著外面行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姜璃都靜靜地站在水池岸邊,臉上再無半點嬌憨之意。
片刻過后,蘇二娘來到旁邊說道:“殿下,薛編修已經離去。”
“嗯。”
姜璃應了一聲,望著水面說道:“二娘,從今天開始,安排兩個機靈的人在暗中盯著薛淮,不要讓他發現,只需保證他不會再莫名其妙地失足落水。”
蘇二娘垂首道:“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