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在朝中很多中下層官員看來,工部貪瀆案的查辦過程顯得雷聲大雨點小。
最初聽聞禮部左侍郎沈望被任命為查案欽差,不光工部的官員們人心惶惶,其他那些和工部有利益牽扯的部衙亦是黑云壓城,諸如戶部、兵部甚至內廷各監。
然而查辦處并無大動作,只在幾天前去了一趟工部,找都水司的官吏們問詢一場,然后帶著十幾大箱卷宗回到衙署閉門不出。
有人想要打探消息,但是靖安司的校尉將整個查辦處的衙署守得密不透風,里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由此似乎可以推斷出,即便是朝野公認的清流領袖沈望,面對工部這一攤子盤根錯節的復雜形勢,他也沒有辦法雷厲風行一往無前,或許就像以前那些案子一般,最終只能大事化小罰酒三杯。
“元輔,國事繁重,您要保重身體啊。”
文淵閣明堂,首輔值廬之內,工部尚書薛明綸畢恭畢敬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內閣首輔寧珩之。
“我這身子骨還算硬朗,允襄不必憂心。”
寧珩之將公文放下,淡然的視線停留在薛明綸臉上。
薛明綸隱隱有些不安,微笑問道:“元輔今日召見下官,不知有何訓示?”
炭盆里的銀霜炭噼啪炸開一朵火星,那聲響在值廬安靜的空氣里頗顯刺耳。
寧珩之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平靜的語調暗藏風雷:“我今早聽聞,昨日代王府的人在大雍坊外攔住了薛淮?”
薛明綸知道這件事瞞不過面前的首輔,更不可能瞞過宮里的天子,但他心里其實沒有多少畏懼,因為工部和代王府的勾連是真實存在的關系,而且在這件事里他還受了不少憋屈。
此事聽來似乎古怪,堂堂工部尚書、內閣首輔的左膀右臂,怎會屈服于一個沒有實權的親王?
其實說穿了并不奇怪,代王是天子偏愛的皇子,宮里還有一位擅長吹枕邊風的柳貴妃,朝中除了內閣這幾位重臣,誰會得罪一個無緣染指東宮寶座卻得天子偏愛的皇子?
簡而言之,只要代王不去肖想儲君之位,不讓天子鬧心,而只是撈點銀子,這種事很難對他造成致命的打擊。
薛明綸坦然道:“元輔,下官這不是被沈侍郎逼得沒有辦法么?陛下讓他查都水司,下官從始至終沒有想過遮掩和推諉,他要審誰就審誰,下官連都水司的卷宗都讓人備好了,可誰知——”
寧珩之的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青瓷茶盞擱回紫檀案時脆響陡起,讓薛明綸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寧珩之微微皺眉道:“你所言的配合,是指都水司的官吏們眾口一詞,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顧衡頭上,還是指都水司的案牘房雜亂不堪,沈望帶去的人足足花了大半天才找到揚州府的卷宗?”
薛明綸訥訥道:“元輔,下官的確提前交代過,讓他們要盡力配合查辦處的行動,只是沒想到這群人還有膽量串供。”
“你真不知道?”
寧珩之那雙老眼里浮現幽幽的冷光。
薛明綸語塞。
“允襄啊,你素來謹小慎微辦事穩妥,先前顧衡跳出來的時候,你不急不躁借薛淮之手破局,這件事處置得很好,所以這次陛下命沈望查都水司,我以為你應該清楚沈望的手段,卻不想你還是有些莽撞。”
寧珩之放緩語氣,淡淡道:“你明知都水司那些人不會束手就擒,所以故意不聞不問,無非是想讓他們給沈望找些麻煩。說到底,你終究存著不服氣的心思。”
薛明綸略顯難堪地低下頭。
人活一口氣,他自忖拍馬不及首輔,可是連沈望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也比不了,這當然會讓他氣悶。
“此事倒也罷了,沈望并非睚眥必報之人。”
寧珩之點到即止,神情卻漸顯凝重:“那日你們聊了什么?為何你要將代王牽扯進來?”
薛明綸知道這次不能再打馬虎眼,深吸一口氣道:“元輔,沈瞻星何許人也?他看似風輕云淡,實則一直在等待時機,要從我們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這次他若像往常一般不近人情,下官自然不會多疑,可他端著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態,無非就是想讓下官放松警惕。查辦處這幾天大門緊閉,他們肯定不會只查都水司。”
聽完這番話,寧珩之便明白薛明綸出手的緣由,然而他的眉心皺得更緊:“你有沒有想過,沈望這是故作姿態引你出手?”
“這……”
薛明綸遲疑道:“元輔,他為何要這樣做?他手里拿著圣旨,大可直接動手。”
寧珩之整理著衣袖,緩緩道:“因為陛下不喜。”
薛明綸迅速反應過來,有些時候不是他想不明白這里面的道理,而是人總有失察之時。
這一刻他臉上浮現懊惱之色,又帶著幾分希冀道:“即便如此,他現在已經知道工部牽連到很多人,連陛下最疼愛的代王也在其中,或許他會知難而退。”
“你看輕他了。”
寧珩之一言做出決斷,繼而輕嘆道:“你最不該把代王牽扯進來,倘若代王沒有出面,沈望或許還會收斂一些,但是如今他退無可退,更不必說代王找的是那個薛淮。”
“薛淮?”
薛明綸腦海中浮現當日在他家中、薛淮審時度勢的表現,鎮定地說道:“元輔,下官那個遠房侄兒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混不吝的性情。”
“是嗎?”
寧珩之眼中閃過一抹失望,看來這幾年所謂寧黨的烈火烹油之勢,已經讓很多官員迷住了雙眼,就連薛明綸都變得盲目自信,不再像當年那樣縝密細致。
他明白人生總有起伏,沒人能夠永遠站在高處,但是親眼見到這艘船逐漸偏離方向,仍舊會有悵惘之感。
近些年朝中可謂寧黨一家獨大,清流一派沉默寡言,次輔歐陽晦雖然見縫插針,終究無法撼動首輔的地位,這導致很多寧黨骨干一點點飄上云端,失去該有的警惕和謹慎。
薛明綸還想解釋自己的苦衷,這時一名舍人敲響房門,得到允準后進來行禮道:“元輔,工部右侍郎李瓚求見。”
寧珩之微微頷首道:“請。”
李瓚進來的時候,臉色顯得極其嚴肅。
這讓薛明綸心中一凜,李瓚不光是他的副手,亦是他的心腹之一。
“拜見元輔。”
李瓚向寧珩之行禮,然后轉向對薛明綸說道:“部堂,下官剛剛得知,沈欽差帶著查辦處一眾官員突然前往工部衙門。”
薛明綸面色微變,但是多年的養氣功夫不至于讓他失態,因此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先下去罷。”
“是。”
李瓚不敢多留,朝二人行禮之后匆匆離去。
房內再度安靜下來,當下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沒有外人在場,薛明綸不再掩飾焦慮,急促地說道:“元輔,下官得回衙門看著,沈望這次擺明是來者不善。”
他承認自己一時失察著了沈望的道,只因這些年沈望作為清流領袖并無建樹,原以為將水攪渾就能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他竟然能夠頂著非議隱忍這么久,如今一出手便是破釜沉舟。
認錯歸認錯,薛明綸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把工部掀個底朝天。
“你回去又能如何?”
寧珩之抬手捏了捏眉心,平靜地問道:“將查辦處擋在工部的大門外面?還是公開和這位查案欽差針鋒相對?”
一句話就讓薛明綸啞口無言。
片刻過后,寧珩之沉吟道:“沈望這幾日多半已經找到都水司的命門,同時還在等其他人的反應,你讓代王出面無疑親手給他送上把柄,他怎么可能不順勢查下去?你要明白此事終究是工部理虧,沈望不會被輕易嚇退,你若出面只會讓事態變得更加復雜。”
薛明綸愧然道:“元輔金玉良言,下官猶如醍醐灌頂,只是難道任由他將這把火燒起來?”
寧珩之此刻無心追究薛明綸那個愚蠢的決定,他思忖一會兒說道:“一個時辰之后你再回工部。”
薛明綸明白這個安排的用意。
讓他一個時辰再回,那就代表查辦處可以在工部大展拳腳。
畢竟光靠兩位侍郎和下面那些工部官員,絕對擋不住有圣旨作為憑仗的沈望。
見他神思不寧,寧珩之緩緩道:“紙終究包不住火,你若硬頂上去,沈望一定會將軍抽車,屆時群情洶洶朝野震動,陛下盛怒之下,你極有可能保不住尚書之位。”
他抬頭看了一眼梁間那塊寫著“清慎勤”的御筆匾額,輕聲道:“退一步,再退一步,陛下才能更加放心地用你。”
薛明綸心緒翻涌,垂首道:“下官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