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雪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在她找乘務員補票的時候。
饒是她清楚記得單秋芳說的是金川,還是忍不住問了句:“有兩個金川林場嗎?”
她怕單秋芳當時著急,沒把話說清楚。現在車都開了,她也沒法回去找她確認。
乘務員拿著票夾頭也沒抬,“一個金川,一個小金川,開采時間不一樣,票價也不一樣。”
嚴雪略一思忖,最后還是掏出四毛錢,買了去金川林場的票。
單秋芳既然說是金川,那就先去金川找找看。實在找不到,再去小金川找也來得及。
乘務員說兩邊離得不遠,也就一站路,順著火車道就可以走過去。
小火車車道窄,內部空間自然也要小許多,沒有長座位,兩邊都是雙人座。嚴雪補完票,在靠近過道那邊找了個位置,才坐下沒多久,窗外就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
關外的雪和關內的很不一樣,有種張揚不羈的肆意,一旦下起來,仿佛天地間都只剩下這一種顏色。
火車剛開出澄水的時候,窗外積雪還只到小腿高,停了兩站后就明顯沒過膝蓋了。雪花落得大,也很快開始遮擋視線。
嚴雪在車上晃了一個多小時,才聽乘務員穿過車廂報,金川林場到了。
澄水那個森鐵的車站雖然小,但好歹有個車站,金川林場連站臺都沒有,最后一階嚴雪完全是跳下去的。
她站穩腳,隔著雪幕打量了下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自從五幾年國家開始對長白山林區進行采伐,十幾年間先后在澄水建立了數個林場。金川算是比較新的,位置也比較深,剛好處在群山之中一個山坳里面,粗略一看,少說也得有二三百戶人家。
因為下雪,路上人并不多,還是有個跟她一起下車的阿姨見她眼生,主動問了她一句,“閨女你找誰?”
“大姨您認識齊放嗎?應該是這幾年才來林場的,人很高,有一米八,長得也很好看。”
對于這種突然而來的熱情,嚴雪倒不認生,更不會像一般年輕姑娘扭扭捏捏,特征說得很清楚,力求精準地找到人。
那阿姨顯然沒想起來,但人真的很熱情,直接把她帶去了場部,“人都是他們管的,他們肯定知道。”
這回總算問到了,金川林場的確有個叫齊放的年輕職工。好消息是單秋芳沒說錯地方,嚴雪不用再跑一趟小金川了;壞消息是今年伐區位置遠,采伐任務重,為了節省時間,采伐隊現在都住在山上,平時根本不下來。
“要不你先在招待所住一宿,看看明天有沒有通勤車上去。”場部的人建議。
等人下來不現實,從林場上山的路又遠,雪還厚,靠兩條腿走上去,天黑都不一定能到地方,更別提嚴雪還不認識路。
嚴雪點點頭,笑著跟對方道過謝,正準備拉上圍巾去不遠處的招待所入住,場部門一開,又有人走了進來。
“你先等一下。”剛那人突然叫了她一聲,問來人:“你那拖拉機修回來了沒有?”
“修回來了,正等著調內燃機往山上運呢。我看這批KT-12早晚得廢,用十幾年了,老毛子那邊現在還不給咱們供應零件,隔三差五就得趴一次窩。”
來人三十左右的年紀,一身肥肥大大的藍灰色棉大衣,顯然和他還算熟悉,一面抱怨,一面解了手悶子到鐵爐子邊烤火。
場部的人也很無奈,“堅持堅持,過這個年就好了,我聽說局里今年要調兩臺新出的集材50拖拉機過來。”
“別又跟之前那批東方紅54一樣。”剛進來那男人依舊撇嘴。
長白山林區最早開始采伐的時候,運輸方式極其原始,冬季使用牛馬拉爬犁,俗稱牛馬套,夏季放排。
五十年代引進了一批蘇耳關的集材拖拉機,效率才有了大幅度提升。可惜后來又趕上□□放衛星,各林場爭著打破最大集材記錄,導致機器超負荷運作,嚴重磨損,經常出現問題需要修理。
東方紅54就是這時候被調過來的,但這是農用拖拉機,地隙小,效率低,又沒有集材專用的裝置。各林場試用了一陣,實在不適用,又轉調到了營林和農業戰線。
這些場部那人也知道,“這次的集材50不錯,已經有林場用了幾年,都說效率很高,比KT-12強。“
又對來人道:“既然你要上山,順便把這位女同志帶上去,她來咱們林場找人的。”
“我那是運拖拉機,又不是通勤車,怎么帶人?”男人這才看向嚴雪,語氣明顯不耐。
目光觸及到嚴雪的臉,那不耐又頓了頓,收斂兩分,“帶人也得站拖斗上。”
嚴媽雖然沒給嚴雪生個好身高,卻著實給她遺傳了一副好相貌,一張典型甜妹的臉。
場部生了爐子,比外面暖和很多,為了表示禮貌,她說話時將被哈氣凍硬的圍巾拉到了下巴,剛好露出一張巴掌大的俏臉。眼睛明而亮,盈盈含著一汪笑意,五官小巧精致,又因為線條柔和沒什么攻擊性。
場部那人一聽就知道有戲,問嚴雪的意見:“站車斗上行嗎?”
不站車斗上,就得等明天才能上山,明天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通勤車,嚴雪自然沒有意見。
于是這一天第二次換交通工具,還換成了露天的,嚴雪完全是頂著風雪進了大山更深處。
“妹子來串親戚的?”路上后進來那男人問。
聽他自我介紹他姓梁,讓嚴雪叫她梁哥,是金川林場僅有的兩個拖拉機手之一。
“算是吧。”八字還差一捺,嚴雪并沒有說自己是來相親的,反而問:“這么冷的天還要上山采伐,林場很辛苦吧?”
“那肯定的啊,哪天晚上回去,棉褲不濕得透透的,不放在爐子上烤干根本沒法穿。這還是現在,只有冬天有采伐任務,以前全年都得采伐,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發,晚上黑透了才回來,孩子早睡了,好幾歲都不知道親爹長啥樣。”
一提起這個,梁哥話明顯變多,嚴雪也不插話,只在一旁靜靜聽。
“你上山是要找誰?”梁哥繞了一圈,話題又回到了嚴雪身上。
這個沒什么好隱瞞的,嚴雪也就實話實說,“齊放。”
“那小子啊。”梁哥頓了一頓,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那小子挺能干的。”
很快,內燃機拖著車斗停在了山上臨時搭建的營地。梁哥將拖拉機開下去,說什么也要親自帶嚴雪去找人,“拖拉機本來就不夠用,還整天趴窩,這幾天采伐都停了,全在放冰溝。你一個人不認識,自己找不著。”
相比幾十年后,這年代的林業工人大概從不知道什么叫雪休,大雪始終下著,也不耽誤他們熱火朝天干工作。
怕雪太大把伐好的木材遮住,導致運輸時遺漏,來年春天木材爛在大山里,驗收不合格,眾人甚至更加快了動作。隔很遠,嚴雪都能聽到四人一杠或是六人一杠抬木材時,工人們一唱一和的號子聲。
“那就是冰溝,往下放木頭的,以前沒見過吧?”梁哥指了不遠處一條長長的雪道。
這冰溝跟后來冰雪世界放輪胎的有些像,卻比那大很多,長很多,溝里冰面上覆著雪,一看就很滑,嚴雪還真沒見過。
梁哥就邊走邊和她介紹,“這玩意兒一下雪就得開始弄,還挑地方,又得選緩坡,又得帶彎,不然沖下來勁兒太大,剎不住。彎又不能太大,不然就飛出去了。有時候木頭趟不下來,還得往上澆水,不過比人扛、牛馬拉都快。”
正說著,那邊山上吆喝一聲:“下去了!”魚骨一般斜著在溝頂排開的圓木已經又被撬起小頭,順過來滾進溝一根。
這種老林子里面的樹樹齡都很長,一棵甚至能有上千斤,砸在溝里聲音悶且重,很快便幾個轉彎沖到了溝底。而溝底早有人等在那,都事先找好掩體躲著,等圓木停穩,立馬上來檢尺裝車,運到山下的楞場存放。
梁哥瞇眼在雪中打量一番,帶著嚴雪往那邊走,“應該就是這一隊。”
山上雪更深,不過采伐隊之前都在這邊作業,倒是踩出了不少路,沒有想象中那么難走。
梁哥在前面帶路,還不忘回頭問嚴雪:“能跟上吧?”
“能。”嚴雪已經感覺到雪從腳脖子灌入,慢慢浸冷整個小腿,但還是沒有放慢速度,“咱們靠這么近是不是不太安全?”
她可是親眼看到那些圓木滑下來時力道有多大,著實有些不放心。
“沒事,我領路你還不放心?以前沒有拖拉機的時候,這放冰溝的活可都是我領頭。”
梁哥不以為意。
嚴雪還要再說什么,一個身影突然飛速靠近,扯著梁哥的后衣領連退數步。
怎么也有個一米七幾的梁哥竟然完全沒法反抗,就這么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誰他媽拽我?”他狠力一甩胳膊。就要罵,一根合抱粗的圓木擦過他剛剛所站的位置,重重滑了出去。
一直滑出十數米,圓木仍去勢不減,這要是砸在人身上,哪怕只是擦個邊,不死也得受重傷。
梁哥的話戛然而止,嚴雪雖然離著還有一段距離,同樣嚇了一跳。
剛拽了梁哥那人已經掩在了附近一塊山石后,視線淡淡掃過嚴雪,落在了梁哥蒼白的面孔上,“還不走,等著做安全培訓案例?”
每年采伐季開始前,林場上下都是要做安全培訓的,何況梁哥是林場的老職工了,竟然也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梁哥臉上發燙,“誰知道今年冰溝哪個修的?這么遠也能滑出來。“。”
這顯然是在挽尊,對方眼神更淡了,甚至一個字都沒再說,直接收回了視線。
這種無視比嘲諷更讓人難受,梁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裝什么?要不是幫你帶人,你當我愿意往這兒跑?”
幫他帶人?
嚴雪正伸了手去扶梁哥,“你沒事吧?”聞言忍不住又朝那人看去。
這回她看得仔細了些,發現那是個極為年輕的男人。個子很高,絕對不止一米八,因此顯得身形特別頎長,同樣是林場藍灰色的棉衣制服,穿在他身上就是不顯臃腫。
聽到梁哥的話,對方掀了掀眼皮,沒怎么走心地瞥過來一眼。
藤制安全帽下面的獸皮耳朵遮住了不少臉部線條,依舊難掩其英俊,尤其是一雙桃花眼,明明該看狗都深情,卻從內而外透著股冷淡。
如果這就是她要找的齊放,那姑姥姥還是保守了啊……
這長相何止是不賴,簡直極品。
想著,梁哥已經避開了她扶人的手,“你不是要找祁放嗎?他就是。”黑著臉自己爬起來,丟下她走了。
這下原地就只剩下她跟年輕男人,對方的視線也終于落到了她臉上,“你找我?”
語氣淡得聽不出什么情緒,眉眼間甚至有一絲懶怠。
“你就是齊放?”雖然梁哥那么說了,穩妥起見,嚴雪還是又確認了一遍。
對方沒有回答,而是選擇問她:“有事?”
這反應,倒像是忘了還有相親這件事。甚至要不是姓名、相貌、身高都跟姑姥姥形容得一樣,嚴雪都得懷疑下自己是不是找錯了。
于是她再次跟對方確認,“前些天的信你應該收到了吧?”
事情定下來,姑姥姥就給這邊回了信,信上交代了她準備出發的時間,算一算就是這兩天到。
果然對方聞言抬眸,一直被眼簾半遮的瞳仁漆黑,“你是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