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牛媳婦對人比嚴雪更熟,幾乎立刻驚訝道:“老郭嫂?”
她快走幾步,嚴雪和劉春彩也趕緊跟上前,越近越聽到完全壓抑不住的哭罵,“你們想錢想瘋了,就那么點時間,非得趕!非得趕!你們要錢不要命,咋不砸自己?憑啥禍害我們家長安……”
這顯然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昨天祁放通知人的時候,對李樹武是因為急著伐完了搞副業才造成失誤的事并沒有多說。
和郭家老太太扭打在一起的女人要年輕許多,三十來歲的年紀,應該是正在家做飯,兩手還沾著玉米面,動起手來卻毫不含糊,“老死婆子你有病吧?跑誰家號喪呢?”
“你說誰號喪!”郭大娘明顯聽不得“號喪”兩個字,使勁去扯對方的頭發,“要不是你家李樹武要去弄山利落,能砸到我家長安?”
“那也是你兒子不會躲,咋沒見樹武砸著別人?”
兩人互不相讓,眼見著郭大娘年紀大,要落了下風,劉大牛媳婦趕忙把蓋簾往身后一送。
劉春彩畢竟小,被這場面驚到了,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嚴雪手快,立馬接到了自己這里。
有人接就行,劉大牛媳婦顧不得其他,快步上前拉人。
這邊動靜大,不久附近幾戶人家也出來了,見狀拉的拉,勸的勸,總算把兩個人分開。
李樹武媳婦頭發已經亂成了雞窩,臉上也被撓了兩道,氣得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看你兒子就是自找的,砸死也活該!”
這話太難聽,郭大娘那臉色立即由紅轉白,整個人哆嗦起來。
劉大牛媳婦趕忙去順她的背,“你積點口德吧,都是在山上干危險的活,誰知道哪天有個萬一。”
其他人也紛紛說李樹武媳婦,還有人推著她往回走,應該也是有所忌憚,她罵罵咧咧卻還是被推走了。
眾人這才圍上來看郭大娘的情況,問到底怎么回事,顯然都還不知道內情。
劉大牛媳婦倒是知道些,但郭大娘哭成這樣,現在說什么都可能會刺激到她,“老顧嫂這唇色不好,我先送她回去。”
這會兒劉春彩已經回神,見媽媽看向自己,趕忙跑過來扶住了郭大娘另一邊。
旁人見她們這人夠了,剛才出來得急又沒多穿,大多都回去了,只有一個路過的年輕小媳婦跟了過來,嚴雪聽劉大牛媳婦叫她月娥。
院子還是昨天那個院子,比起昨晚初見,今日的郭家上空卻仿佛籠罩著陰云,分外壓抑。連昨晚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孩子都感知到了氣氛的不對,看到郭大娘回來怯生生叫了聲奶奶,見人太多又猶豫著不敢上前。
“鐵蛋兒你媽呢?”劉大牛媳婦一面和人將郭大娘扶進去,一面問。
孩子跟她還算熟,奶著聲音說:“媽媽去醫院了,還沒回來。”
看來是有什么事,郭大娘自己先回來了,只留郭長平兩口子在醫院。劉大牛媳婦有心想問問郭長安的情況,又怕真問出個噩耗。
還是郭大娘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長安他,落下殘廢了……他今年才22啊,才22……”
郭長安命雖然保住了,但整個右肩膀到手臂粉碎性骨折,腿骨也被那瞬間的巨力壓斷,今后哪怕能勉強走路,右手恐怕也不能用了。這對一個年輕人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何況他剛和談了半年的對象訂婚,就等年前放假辦喜事了。
眾人一時沉默,愈發顯得郭大娘嘶啞的哭嚎悲戚。
嚴雪心里有些難受,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再多寬慰都顯得無力。
她轉身去外屋擰了個溫毛巾給郭大娘。
感受到手里的溫熱,郭大娘有些愣,但還是下意識拿著擦了擦。
嚴雪就一言不發,又去倒了杯溫水給她。
憤怒、哭泣、抱怨,都能傾瀉心里的情緒,此刻再被溫暖所撫慰,郭大娘眼淚雖還沒止住,但好歹沒渾身都在抽了。
另幾人這才摟了她,低聲安慰她命撿回來了就比什么都強,說不定以后能康復得不錯。
嚴雪畢竟是外來的,跟她們都不熟,并沒有插話,只瞅著空檔問鐵蛋兒,“快到飯點兒了,你餓不餓?”
郭大娘這才想起孫子,見劉大牛媳婦和月娥都要去外屋幫她做飯,掙扎著起來,“我來吧,你們也有一大家子等著吃飯。”
小兒子雖然出了事,但還有大孫子等著她照顧,她心里再難受,也得強打起精神,不能反給老大兩口子添麻煩。
見她好歹強撐起了一口氣,眾人又在郭家待了陣兒,才告辭離開。
臨走前,月娥多看了嚴雪一眼。劉大牛媳婦和嚴雪熟一點,更直接,“還是小嚴你機靈,知道提鐵蛋兒。”
嚴雪只是淡淡笑了笑,沒說話。
她不是機靈,只是上輩子經歷過一樣的事。當初也是因為有她,她爸才強打起精神支撐起整個家。
發生這種事最痛苦的甚至都不是當下,而是過后漫長無止境的不便和無望。
林場愿意負責任還好,最怕的就是拿不到任何賠償。
國內因為經濟起步晚,需要花大量時間追平差距,提升百姓生活水平,無障礙這塊一直有些顧不上。哪怕是嚴雪穿越前那會兒,殘疾人的出行和就業也都是難題,何況這連改革開放都還要等十年的1969。
采伐季林場職工都住在山上,本來消息傳得沒那么快,讓郭大娘跟李樹武媳婦這一鬧,倒是傳開了。
同情郭家者有之,更多的則是在講李樹武一家的不是。
原本責任就在他們,他們要是心生愧疚,主動上門賠禮道歉也就罷了,結果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不說,話還那么難聽。
就連林場招待所的服務員有一次看到嚴雪,都忍不住跟嚴雪嘟囔:“成天往家里劃拉,也沒見他們攢住錢。整天不是吃就是喝,皮鞋買兩雙,咱這地兒有啥要穿皮鞋的?一到月底就借錢。”
又過了一天,劉春彩才興沖沖跑來找嚴雪,“我跟我爺爺說好啦,咱們明天就去炸松塔。”
不僅帶來了好消息,還帶來一雙棉烏拉,一雙厚厚的氈襪,一副腿綁,都是劉大牛媳婦借給嚴雪的。
山上雪厚,棉烏拉里面穿氈襪,再在棉褲外面綁腿綁,才不至于讓棉褲被雪浸透,冷到骨頭縫里。上山要走的路長,綁腿綁也能促進血液回流,防止小腿出現腫脹。
第二天早上嚴雪自己弄好,趕到約定好的集合地點時,劉春彩和劉老爺子已經在了。
劉老爺子六十出頭的年紀,個子不算高,長得精瘦,戴著個熊皮帽子,背上還背了桿長長的獵/木倉。
聽劉春彩叫“嚴雪姐”,他轉過頭,露出左臉一大片猙獰的傷疤,配上老而犀利的一雙眼,撲面而來一股兇狠之氣。
嚴雪看到了,卻和沒看到一樣,笑著上前打招呼,既不過分關注,也沒有意避開。
老爺子這才露出笑,“小丫頭膽子不小。”又回頭看自家孫女,“走了。”
劉春彩立馬拽著個一米寬的爬犁跟上,小聲跟嚴雪說:“那是叫黑瞎子舔的,不僅臉,耳朵也沒了半個,那回我爺爺差點沒命。”
那難怪老爺子這么謹慎,上山炸松塔都不忘帶上槍,防著野獸。
嚴雪伸了手跟她一起拽,“這個能裝多少啊?”
“千八百斤沒問題,”劉春彩說,“不過得一個人在前面拉,一個人在后面推,不然拉不動。”
“這么能裝?”
“那當然,還有比這個更大的,那個就得套牲口了……”
劉老爺子在前,兩個小的在后,長白山那物產豐饒的林區像一張神秘的畫卷,慢慢在嚴雪面前鋪開。
另一邊,祁放站在山林之上,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因為技術有限,國內目前所采取的一直都是接伐,即不論樹種和樹木大小,一律砍伐,伐后再通過檢尺選出合用的木材。
他左手邊,茂密的老林綿延不斷,沿著山巒的起伏,隱沒在白茫一片的天地中;右手邊卻像是被生生剝落一層皮,一眼望去全是空忙的雪地,只余造林砍下的殘肢和一座座斷了頭顱的樹樁。
繁茂與光禿,古老與文明,都在他腳下這片土地交匯,而前者正在被后者快速吞沒。
“你說,這片山還能伐多久?”他彎下/身繼續之前的工作。
劉大牛長子劉衛國正和他一起造材,即將樹頭和樹枝砍去,只余合乎規范的圓木,還以為他說的是今年的伐區,“應該要不了一個月吧,年前都干得差不多了,年后收個尾就行。”
又一棵老樹被快速扒光,劉衛國停下來歇了口氣,“可算要放假了,這三個多月待得我都快成野人了。”
如果嚴雪在這,一定能認出他就是那天第一個回地窨子拿東西的,也是嘴沒個把門管祁放叫咱哥的。
不過比起劉春彩嘴里的二十出頭帥小伙,他頭發、胡子都好幾個月沒怎么打理了,乍一看,還真像個野人。
山上像他這樣的還不在少數,主要就是忙、累,沒那時間也沒那心思,像祁放這樣每天刮胡子注重個人衛生的才不多見。
而且都是沒時間剪頭發,咋別人都邋里邋遢,就他還那么好看,好看得還和平時不太一樣?
劉衛國忍不住問祁放:“對了,你那妹子到底有沒有對象?”
這已經不是第一個人問這問題了,劉衛國也不是第一次問。
祁放垂著眼,一副沒太有精神的樣子,隨口就答了一句:“沒。”
這幾天時間,應該足夠嚴雪想清楚,也體驗清楚,這里到底適不適合她。
又或者連這幾天都嫌太長,她早就想回去了,只是一直不方便或是不太想上山找他……
那她到底有沒有對象,又有什么區別?
祁放實在懶得多說,等小年那天一放假,就和往年一樣宿舍都沒回,直接去了澡堂。等洗了澡剪了頭發,才回去放下東西,準備去找嚴雪談談。
林場就這么點大,什么娛樂都沒有,更別提外面還這么冷,估計那大小姐早在招待所待得不耐煩了。
想著,他隨意一抬眸,對上的卻是房門外盡忠職守的銅將軍。
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