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欲雪,日光晦暗,寒風拂過,落櫻如雨。
少女身著粗布,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指,想要捉住一枚墮入泥沼的白櫻,卻被一雙黑靴狠狠踩住了手背。
“還想掙扎?不過一個白玉京的外門弟子,修為低微,連氣海都沒開,手不能提劍,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拿什么保住自己這條小命!”
寧汐默不作聲,咬著牙想把自己的手指從靴子底下抽出來,說話的男子卻不屑地哼笑了一聲,不僅沒有挪開,反而更用力地重重碾壓。
“低賤如草芥,也想同南宮小姐搶人?!”
寧汐緩緩眨眼,看清眼前那張混雜著厭惡、鄙夷、痛恨和一絲幸災樂禍的臉龐。
五官深刻,與尋常修士不同的鉛灰色眼眸,那是專屬于妖物會有的異眸色。
憑著這雙灰色眸子,她從塵封的記憶里勉強記起,這人似乎是南宮音的締約眷屬,是只狼妖,叫什么奎木狼來著。
而他口中的南宮音,正是寧汐今日淪落至此的緣由。
南宮是仙門大姓,南宮家亦是鐘鳴鼎食的仙門世家。而南宮音,正是堆金積玉養出的世家小姐。
偏偏是這樣金尊玉貴、溫婉親和的南宮音,卻喜歡上了寧汐的未婚夫赫連為。
而早對南宮音情根深種的奎木狼為替主復仇,甘愿自當惡人,將寧汐騙出來,要替主上除掉她這個礙眼的未婚妻。
“你該不會還指望著有人來救你?”
見她毫無反應,說話男子,奎木狼的嗓音更加發寒:“聽說你幼時失怙,在人間流浪了快十年,被撿回白玉京時又臟又臭、跟個乞丐似的。”
“真可惜,”他裂開嘴,吐出猩紅的一點舌尖,白齒森森,“如今白玉京已被萬妖覆滅——你既無親屬依靠,又無師門庇佑,今日只能活該任我磋磨!”
他蹲下身,十指如鐵鉗,猛地掐住寧汐的下頜,逼迫她高高揚起臉,正視自己。
“哼,難怪說白玉京的風水養人,即使是個打掃灑水的外門弟子,這張臉都……”他瞇起眼睛,端詳幾分,隨即眼里又翻涌著濃稠的惡意。
他指甲銳利,劃破了玉色肌膚,滲出血絲。
饒是如此,寧汐的面上也無甚表情,兩枚眼珠黑水銀丸似的,只怔怔地盯著虛空。
慘淡日光下,少女如同一尊金雕玉刻的人偶,美則美矣,卻一板一眼、毫無生氣。
“我與赫連為的婚事乃家父與羽伯伯早年定下,姻親大事,父母之命,我不過遵從而已。”她突然開口,盯著奎木狼,一字一句道。
“那又如何?”
奎木狼沒想到她突然說話,怔了一下,但下一刻,指甲又掐進少女的臉頰幾分,豆大的血珠滾落,浸濕寧汐的衣領:
“你明知南宮小姐與赫連公子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你卻偏偏要來橫插一腳——不過一個連煉氣都不入的外門弟子而已,你也配?!”
寧汐垂下眼眸,心湖如投石,泛起淺淺漣漪。
他們是青梅竹馬、情誼深厚,那她算什么?
她喘了幾口氣,再開口時依舊聲線平穩:“我自然不配,可你呢?”
奎木狼微微一僵。
寧汐撐著坐起,早前被奎木狼虐打過的四肢軀干發出不堪重負的痛楚,但她面不改色,抬起頭,眸色清凌:
“南宮小姐既然屬意赫連為,那她心里自然也就沒有了旁人的份——自然也包括你,不是么?”
奎木狼整張臉霎時陰沉,重新拖著她的脖頸,猶如掐住一只垂死的天鵝,手背爆出青筋:“死到臨頭還嘴硬!”
呼吸越來越緊,她的眼前漸漸發黑,在即將窒息的前一刻,脖頸間桎梏卻驟然一松。
她跌落在地,還沒來得及體會到逃過一劫的驚喜,便聽見奎木狼咬著牙道:“你一介螻蟻茍延殘喘,不就是因為不肯放棄赫連公子?那好,我就讓你看看清楚,死前也做個明白鬼!”
寧汐啞然一瞬,本想開口勸對方她并無此想,可奎木狼顯然已近癲狂,從懷中掏出一面水鏡,擲在她面前。
玄通水鏡中映出一間張燈結彩的喜堂,寧汐辨認出來,那正是她與赫連為的婚房。
說起來,她與赫連為的婚期似乎就在這幾日,是今日?還是昨日?她記不太清了。
自從白玉京被萬妖覆滅之后,寧汐的日子就像隔著一層浸了水的琉璃,恍恍惚惚得不分明。
玄通水鏡皆是成對,除了實時映出他處景象之外,還可作通訊之用,寧汐略一思索,還是沒放過送上手的機會,手指掩在裙袖下,并指成字,一道靈光如游魚,須臾便鉆進了水鏡內。
奎木狼只顧盯著她的臉看,沒注意到她的小動作。
只要另一副玄通水鏡前有人經過,就定能看清她發送的求救信息。
鏡中,紅燭燃燒,燭淚流淌,隔著半敞的門窗,隱隱約約可聽人聲嘈雜、鼓瑟吹笙,往來皆是操持喜事的低階弟子,所有人面帶喜色,步履匆匆。
自白玉京被萬妖覆滅之后,仙門內以赫連家與南宮家為首,如今赫連家少主要娶親,自然是整座昆侖丘的大喜事,值得人人為之奔走。
奎木狼看著,忽地很大地一聲嗤笑。
寧汐不知他究竟為何給自己看水鏡,她便斂息屏氣,靜靜地等著。
白櫻紛亂,猶如過了一瞬,又仿佛過了半百年,水鏡中忽地出現一道人影。
寧汐微微睜大眼睛,她沒料到會是赫連為。
赫連為一身大紅喜袍,臉色凝重,掀袍大步進了婚房,身后門板被他隨手重重拍上。
寧汐這下確定了,今日本該是她與赫連為的大婚之日。
可她卻被奎木狼以一封偽造赫連為手書的邀約信欺騙,來到此處,前途生死未知。
她的心跳漸漸加快。
赫連為會看見她留在另一面水鏡上的訊息嗎?
此地距離昆侖丘不過百里,赫連為是金丹修士,遁地術法施展后一瞬便能來到,屆時,縱然奎木狼妖性再惡劣,也不敢當著赫連家少主的面對她下手。
水鏡微漾,映出赫連為滿臉郁氣,桃花眼下的兩顆艷紅淚痣在喜燭之下呈現一種近乎妖異的俊美,他朝著屋內走了幾步,準備將劍放在桌上,而桌上中央,正擺著另一幅水鏡。
一聲清越如銀鈴的婉轉嗓音響起:“為哥哥。”
赫連為的動作一頓,他轉身后,寧汐和他一道,看清了站在門外的來人。
是南宮音。
寧汐的心慢悠悠地沉了下去。
南宮音一如往昔,朝赫連為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跨步進了婚房。
接下來的事情,寧汐都記得不太真切了。
只依稀記得,南宮音眸如秋水,盈盈含淚,踮著腳尖,吻上了赫連為的唇角。
而她的未婚夫紋絲不動,沒有推開她。
喜燭高照,紅鸞帳動,舍去的新郎紅紗衣被隨意一拋,正好蓋住了閃動訊息的水鏡面。
于是寧汐只能看見一片黑暗,間或聽見赫連為低低的嘆息。
他說:“阿音,今晚來的不是寧汐而是你,我……很歡喜。”
*
新婚之夜,自己的未婚夫卻和其他女子在本屬于她的喜床上共赴巫山,饒是鈍感如寧汐,也出了好一會神。
手中的水鏡突地被人一把抽走。
啪——
水鏡被丟下地,鏡片四分五裂,碎片同血泊混在一處。
始作俑者奎木狼的臉色比寧汐還要差,仿佛剛剛邁過奈何橋的死人,嘴唇都發白。
想到這只狼妖對它主子的“深情厚誼”,寧汐突然對眼前這位“難兄難弟”生出了一絲同病相憐,遲疑片刻,還是沖他道:“節哀。”
她這番安慰沒能換來對方的領情,奎木狼反而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
“先可憐可憐你自己吧。”
寧汐“哦”了一聲,重新盤腿坐好,想了想,又道:“你下手時能不能干脆利落點?我其實怕疼。”
“方才倒是能忍。”奎木狼冷笑一聲,他剛剛窺見所愛之人春光一面,全身被綠意和怒氣籠罩,這回也懶得再同她多說廢話,掌中凝聚黑氣,一掌拍中寧汐心口。
只一下,痛如心割,寧汐頹然倒地,可奎木狼仍不解氣,朝著她的天靈蓋又要拍下第二掌。
“錚”的金石之音響起,一道劍氣自寧汐發間爆出,同奎木狼的掌心相撞。
奎木狼不妨生變,躲閃不及,半邊身子都糟了屠戮,噗地血流滿地。
“這是、逐日劍氣?!”奎木狼不可置信地啞聲,臉色驟變,下意識踉蹌后退兩步,“不,不對,裴不沉在白玉京覆滅前就身受重傷,他不可能在這里!”
寧汐猛地睜眼。
那支蘊涵了逐日劍氣的發帶恰好自她鬢邊掉下,落入血泊。
那是她離開白玉京前,大師兄裴不沉暫代掌門、送她出嫁時送她的。
……
“師妹大婚在即,我身為大師兄,卻沒什么拿得出手的贈禮。”記憶之中,裴不沉的柳葉眼彎起,“這條發帶是我昨日下山逛攤子,見上頭的繡的小烏龜挺可愛,就隨手買下了。師妹若不嫌棄,就拿了去吧。”
彼時寧汐有些躊躇。她與大師兄素來無交集,若不是白玉京覆滅,地位一落千丈,而她又得了赫連家少家主未婚妻的身份,恐怕憑她一個修為低微的外門弟子,就算壽元盡了也沒機會同大師兄說上一句話。
三千仙門,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白玉京的裴不沉。
少年風流,天資英才,十六歲仙宮試煉奪魁,十七歲入藏劍洞引萬劍爭主,十八歲獨自斬殺上古魔蛟,長劍之下救過凡人性命不知凡幾。
這樣光風霽月、高高在上的人物,本該同她毫無交集。
可為何他贈與她的發帶中,竟然含有他的本命劍劍氣?
……
“哈哈哈哈哈好磅礴的一道劍氣,這一下,怕是裴不沉十年的修為都折在里面了吧!”奎木狼縱然躲得及時,可一只胳膊、半截腰依舊被方才的襲擊齊齊斬斷,腸穿肚爛,他卻失心瘋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有趣,好有趣!”
他拖著血肉模糊的半截身體,朝著寧汐挪來:“你可比我想象的要有價值多了。”
仿佛為了應證他的話,下一刻,劍鳴尖嘯如龍吟。
遠遠的,寧汐抬頭望見天邊一抹白痕,那是大師兄裴不沉御劍而來。
大師兄?
他怎么會來?
仿佛一下子退了潮,浸泡在冰水中的琉璃罩被猛地擊碎,寧汐遽然睜大眼,奮力地掙扎起來。
奎木狼原本以為她早已放棄求生,因此手上松懈了力道,一下子沒攔住,竟讓她掙脫開來。
大師兄更近了,她幾乎能看見那抹永遠一塵不染的月白衣擺。
寧汐跌跌撞撞朝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跑去,周身傷口齊齊崩裂,每一步都是踩著血花前行。
身后卻有人比她更快。
奎木狼狂笑著,掌風攜著血光,直直朝裴不沉撞去。
大師兄一定能來得及趕到她身邊的,他絕不會敗給區區一只狼妖——
如果他碰上的不是今日滿心絕望、一心同歸于盡的奎木狼,如果他沒有在白玉京一戰中斷了劍骨,如果他沒有為了護她而舍掉十年修為的劍氣的話。
血色妖氣與逐日金光碰撞交織,震天撼地。
寧汐用兩只胳膊,一點一點地往前爬。
風沙迷了她的眼睛,身體里的血已經快流干了,只剩下視覺還算清明,還能看見咫尺之遠,那人那身素衣逐漸染血、紛亂、破爛。
大師兄為什么要來?
她聽見奎木狼瘋狂的笑聲和金戈相碰之聲交織。
奎木狼道他縱使是身死,也要拖著裴不沉下地獄。
寧汐頭腦昏沉,只好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嘗到血腥氣和痛楚,吊住自己的最后一口氣 。
……
可惜直到這口氣消散,她也沒能等到裴不沉。
興許是臨死前太過不甘,死后寧汐沒能輪回轉世,魂魄飄飄蕩蕩,成了遺留人世的孤魂野鬼。
她看見自己閉眼的一剎那,逐日劍悲鳴如哭,一劍劈開奎木狼的軀干。
她看見裴不沉嚇壞了似的,抱著她的尸體,跪坐三日三夜,直到白櫻落滿頭。
她還看見裴不沉將她收斂尸身之后,抱著她的靈位,沒有回白玉京,而是孤身上路。
他不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白玉京大師兄,沒了前呼后擁、鮮花環繞,成了一個抱著靈位、走在磅礴大雨中也不記得打傘的怪人。
雨霧遮掩,道路濕滑,裴不沉踉蹌地走了一步,被途中突出的小石子絆了一跤,整個人跌進泥水中,華貴織錦的月白道袍被骯臟渾濁的泥漿打濕。
他一動不動,任由濕發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之上。
路旁屋檐下躲雨的頑童見他這副模樣,捧腹大笑起來,撿起泥塊朝他丟去。
寧汐下意識伸胳膊擋在大師兄面前,那土塊卻從她透明的靈體中穿了過去,正正砸在他的額頭。
裴不沉毫不在意似的抬袖擦了擦額角流出的血水,將靈位小心翼翼抱在懷中,慢慢站起來,就這么一身泥濘,繼續往前走。
寧汐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能追上去。
途中路過一個沿街乞討的小乞丐,裴不沉拖沓的腳步停下來。
他靜靜看了那面瘦肌黃的小姑娘片刻,從腰間解下白玉京的掌門令,半蹲下身,輕輕將掌門令放進小乞丐的破碗里。
“小妹妹,用這玉牌去當鋪換些銀子吧。天寒雨凍,莫要著涼了。”他說,溫和笑了笑,才起身離開。
寧汐又看著他走了許久許久,才在一處枯死的老樹下坐下。
裴不沉抱著膝蓋,臉頰埋進去,十分安靜。
已是魂魄的寧汐在他面前蹲下來。
她不明白,大師兄為什么要來救她?
他不該來,他別來。
寧汐用力地念了好幾遍,可裴不沉都聽不見。
他只是垂著腦袋,微微發著抖,渾身都濕透了,懷中的牌位卻好端端地被收在衣襟內,滴水不沾。
逐日劍靠在樹干,劍柄上掛著的晴天娃娃被雨水打濕,眼下洇出一團淚痕似的水跡。
次日天晴,裴不沉便抱著她的靈位投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