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沉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你到底想說什么?”
衛書幽幽道:“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大師兄,他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他們還真的以為大師兄就是那樣溫和寬容、如同仙子下凡一樣的圣人……”
“可是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因為我們是一樣的!我知道大師兄隱藏得很辛苦,我們這種人,只能像過街老鼠一樣躲藏,掩飾本性——”
“那只是你而已。”裴不沉截斷他的話,“我和你這種東西,不一樣。”
他露出一個微笑來:“我不需要掩飾。”
衛書愣神一瞬,惶惶然道:“可若是有人看到大師兄你在暗地里做的——”
“他們看不見的。”裴不沉截然打斷,聲音溫和,卻無端帶著森涼寒意,“沒有人會相信你。”
衛書僵在原地,意識到什么,面容加倍扭曲:“大師兄就不怕我也把你的事情告訴那姓寧的小賤人?!”
下一刻,裴不沉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手兩指如鉗夾住他的門牙用力一拔。
隨著鮮血飚出,衛書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卻立刻被裴不沉死死捂住了嘴。
滾燙的鮮血浸濕掌心,從指縫中漏出來,裴不沉半蹲在他面前,黑黝黝不見光的眸子直視他,又似乎沒有在看他。
“噓。”他輕聲道,“干壞事的時候可不能出聲,否則會被發現哦。”
衛書痛得涕淚齊下,可他居然還是順著裴不沉的話,自己抬手捂住了嘴。
等裴不沉松手,衛書才含混不清地哽咽道:“我是、我是在幫大師兄啊!遲早有一天那賤人會知道你做了什么,她會告訴別人大師兄你跟蹤的事情,還有昨天午后櫻花林里你對她——”
咔嚓——
裴不沉終于失掉耐心,捏斷了他的頸骨。
滿是鮮血的手從衛書懷里掏出玉簡,點進與寧汐的傳音,看到那段留影時,裴不沉的眼睫顫了一下。
他又從寧汐的袖子里拿出玉簡,同樣刪掉了所有傳音,包括那段留影。
……
回憶結束,裴不沉重新坐回桌前,提起筆,在記錄昨夜因妖物襲擊死傷弟子的名錄下添加了衛書的名字。
*
一連三日,寧汐都沒再見到大師兄。
但她很快沒再為此事糾結了,有件更令她詫異的事情擺在了眼前——公布出來的意外死傷弟子名錄赫然寫著衛書的名字。
寧汐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名錄上記載衛書死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正是她被迷暈之后的第二天。
衛書是練出了影分身還是怎么的,怎么能一邊綁架她一邊跑去變成妖物的腹中餐?
寧汐滿腹狐疑,卻無人可訴,只能先把種種猜測都按捺下去。
她沒有為衛書哀悼,畢竟當初衛書要害她這一點確鑿無疑。
而且還有一件好事,自從衛書死后,那時不時出現在寧汐身后的跟蹤者也隨之消失了。寧汐還試探性地在上次“撞鬼”的白櫻林里假寐了幾回,也沒有再碰到奇怪的事情。
一想到之前跟蹤自己的人可能是衛書,寧汐就覺得渾身不適,跟皮膚上爬滿了螞蟻似的。
她惡寒地搓了搓手臂,才合上死亡弟子名錄,去領今日的值事。
衛書不在,新來的管事是個正直的長老,也沒在值事安排上為難她,見她人長得瘦小,便給她圈了輕松的一塊活計。
“你去掌門夫人居吧,那里正好缺了一個侍女,在新來的侍女到位之前,你先頂上去過渡。”
寧汐應了聲,跟著領路的師姐去夫人居。
師姐回頭看了她一眼,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小聲道:“師妹這頭發帶卷,是天生的?”
寧汐點頭。
師姐憂慮地看著她,最后走到門邊時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掌門夫人不喜歡卷發的女子,師妹在里頭服侍……最好小心些。”
她留下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警告,便逃也似的離開了,剩下寧汐呆呆地站在原地。
從前住在外門弟子所時,其他弟子閑時都愛聊宗門內的八卦秘聞,寧汐耳濡目染,也聽過有關這位掌門夫人的只言片語。
掌門夫人名叫尉遲今禾,據說出身高門,年輕時卻不顧家里的反對,毅然決然與彼時家中落魄的裴清野成親,婚后不到半年就生下了裴不沉。后來裴清野誅妖有功,復興白玉京,名聲顯赫也沒想過納妾,夫妻之間情誼甚篤,一時傳為佳話。
只可惜尉遲夫人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尤其裴掌門去世之后,她更是重病不起,基本上一年到頭也不會出來見人,像寧汐這類外門弟子對她的了解就更少了。
師姐說尉遲夫人不喜歡帶卷發的女子,是什么意思?
寧汐摸了摸自己的發稍,心想總不能臨時讓她回去找個發匠把頭發拉直吧。
……算了,不管這么多。她只是個打掃衛生的,說不定根本見不到尉遲夫人的面呢。
寧汐心寬地抬步進了掌門夫人居,一進門便聞到了濃重的熏香味,其中還夾雜著淡淡的清苦藥香。
看來傳聞中尉遲夫人身體不好是真的。
屏風后設著一張羅漢床,看不清上頭是否有人。
寧汐拿著掃把,盡職盡責地開始掃地。
掃帚枯枝劃過青石地面,沙沙作響。
掃到屏風下時,掃帚勾到了什么東西,在地面劃拉出粗糲的一聲響。
寧汐彎下腰,從底下撿起一片碎瓷片。
青花紋,邊緣鋒利,帶著干涸的粉色水漬。
鬼使神差一般,寧汐把這片碎瓷在自己掌心比劃了一下,驚覺和那日裴不沉手掌受傷的情形一模一樣。
可是大師兄分明說他被摔碎的茶杯不小心割傷的……
羅漢床后,突然有人低低咳嗽起來。
寧汐嚇得后退幾步,凝神往屏風后瞧。
這下,她才看清了織繡屏風上頭的大紅牡丹。
強烈的熟悉感讓寧汐驟然想起那天衛書發給她的留影,里頭也是這樣昏沉古樸的大屋子,也是一座朦朧的牡丹屏,小裴不沉就站在屏風后,提劍刺去——
“是新來的侍女?”一道有氣無力的女聲自屏風后傳來,“怎么粗手粗腳的。”
“回夫人話,新侍女還沒教好呢,先讓外門峰的找了個灑掃弟子頂上暫用。”
“原來是這樣。”尉遲今禾的聲音極好聽,如婉轉鶯啼,若是只聽聲音,還以為是個正當妙齡的二八少女,“我要午睡,讓她下去吧,省得吵到我。”
從屏風后鉆出的侍女便朝寧汐擺手,示意她快點退下去。
寧汐頭昏腦漲地行了個禮,走到門邊,卻忽然被叫住:“你等一下。”
她轉過身,尉遲今禾正好從屏風后繞了出來。
尉遲今禾尚在病中,卻還是一絲不茍地梳了發髻,衣裳也穿戴得整齊,妝容精致,是個氣質高華的美人,只可惜沾染病氣、臉色清灰,減損了顏色。
她其實和裴不沉生得不怎么像,唯獨那雙黑沉沉的柳葉眼,卻能讓人一眼看出二人的血脈聯系。
除此之外,比起裴不沉的溫和有禮,尉遲今禾顯然孤高許多,看向寧汐的眼里摻雜著毫不掩飾的厭惡:“誰讓你把頭發弄成這樣過來的?”
寧汐一下子幻視學堂里管生活紀律的夫子,半晌,才訥訥道:“我回去便剪了。”
——才怪。她只是不想和尉遲今禾起沖突而已。對方是掌門夫人,還是大師兄的親生娘親,寧汐沒道理同她對著干。
尉遲今禾涼颼颼地打量她一眼,忽然道:“你姓什么,爹娘呢?”
寧汐:“我姓寧,父母——”
她話沒說完,就看見尉遲今禾的臉色驟然變了,仿佛聽見了什么最恐怖的事情,大步上前,尖聲喝問:“你姓寧?!”
寧汐還沒來得及應,尉遲今禾忽地將她重重推倒在地,凄聲尖叫:“殺了她!殺了她!”
殿內頓時一片混亂,侍女匆匆將尉遲今禾拖開,喚另一人道:“夫人又發病了,快去尋醫修來!”
寧汐呆呆地坐在原地,看著她們手忙腳亂,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一個小侍女經過她身邊時險些被她絆倒,見她還沒動作,干脆一把將寧汐拉起來往外拽:“趕緊走吧,夫人要是清醒過來又要大發雷霆了!”
寧汐懵懵懂懂地跟著她往外走:“夫人以前也這樣犯病嗎?”
那侍女見寧汐長得可愛無害,忍不住就多說了一些:“可不是,成親前就有的老毛病了。這幾年裴掌門不在了,夫人相思成疾,情況越發嚴重了,人也認不清,動輒打罵,每日都得鬧上幾回呢。”
她又壓低了聲音:“你以為你頂的侍女空缺是怎么來的——前一個侍女就因為給少掌門送了條包扎的紗布,就被喝令拖出去活活杖殺了!”
寧汐睜圓了眼睛。
侍女后知后覺過來自己說得太多,便不愿意再繼續講了,快步將寧汐送到門外:“好了好了,你趕緊走吧,之后夫人應該也不會叫你過來灑掃了。記住,以后沒什么事別到這里來。”
說完她就走了,寧汐一個人在原地心亂如麻。
她試圖厘清自己的思緒:首先,根據今日所見對比衛書發給她的留影,十有**就是在這個地方,小裴不沉提劍刺了人……只是那被刺的對象……
寧汐心里浮現出一個大膽的念頭:該不會是尉遲夫人吧?畢竟,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躺在那張羅漢床上?
可是大師兄為什么要這么做?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寧汐從沒聽說過大師兄母子不睦,何況骨肉相殘。
……但真的不可能嗎?
今日發現的第二件事,便是那枚遺落在地的青花瓷碎片。大師兄應該就是在這里受傷,卻對她說了謊。
越想,寧汐越糊涂,感覺腦袋上都要冒煙了,只好暫且閉目養神,一邊用手呼呼地給臉頰扇風,
黑暗的視野中,突然,一只冰涼柔軟的手貼上了她的額頭。
裴不沉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師妹這是在做什么?”
寧汐驀地睜開眼。
裴不沉正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手指狀似無意地撥了一下她的眼睫,噙了笑:“……臉還這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