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冰。
有點滑。
這是寧汐攥上裴不沉手腕后的第一感覺,觸手的質(zhì)感很奇怪,不像活人的皮膚,倒像是握住了一塊滑潤堅硬的玉石。
但她來不及想太多,一心只想著帶裴不沉逃離此處。
身后裴不沉倒是沒出聲,估計也被她這膽大包天的舉動給嚇了一跳,沒及時想出應對之法。
她拽著裴不沉一口氣下了五級臺階,背后炸起一聲驚呼。
“誒,居然真的有道裂縫!”執(zhí)刑弟子奇道。
寧汐的腳步一頓,腳下險些踩空,幸好被身后的人拉了一把。
原本她握住裴不沉的手腕換成了裴不沉反握,大師兄將她拽好站直之后便松了手:“師妹小心。”
他側(cè)耳聽了一會剖心臺上的動靜,也有些訝異:“好像查到了剖心錘的損壞。要一起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嗎?”
寧汐沒料到這出乎意料的發(fā)展,呆呆點了頭,才跟著他重新往回走。
剖心臺上,大大小小燭臺都亮了,映照得寶架上的剖心錘光華流轉(zhuǎn),絕非凡品。
然而那渾圓的錘身上趴著一道細微蜿蜒的裂痕,若非在燭火下仔細查看,壓根看不出端倪。
持著燭臺貼近檢查剖心錘的弟子瞧見了趕回來的寧汐和裴不沉,冷哼一聲:“倒真給你說中了。”
寧汐想了想,方道:“興許是剖心錘年久失修。”
那弟子仍舊狐疑,不肯輕易放過:“這等上品仙器,選用原料、制作工藝無不講究,怎么會說壞就壞?怕不是有心之人故意損壞、借以逃避罪責吧?!”
寧汐心想這可真是冤枉她了。
近年來仙門風平浪靜,少出案件,剖心臺也擱置不用,除了偶爾幾個外門雜役弟子例行公事地打掃之外,幾乎無人靠近。
誰能知道那錘子是怎么壞、又是什么時候壞的。
“器物之事,你我都是外行,多費口舌也無益。”裴不沉笑吟吟道,“不如先交給煉器峰,由峰內(nèi)長老查驗一二,再設法修補。”
也沒有別的法子,那赫連弟子陰陽怪氣道:“剖心之刑暫緩,但還請裴道友稍安勿躁,在嫌疑洗脫之前勿做他想。”
這話簡直是明晃晃地將裴不沉當嫌疑犯看。
寧汐心想這人真是討厭。
她又認出來他還是先前嘲笑她狂蜂浪蝶的家伙,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這廂她自顧自憤慨,當事人裴不沉反而不置可否,道:“那某便在此處稍等片刻。不過須得有人將剖心錘送往煉器峰,不知可否勞煩道友代行一趟?”
堂堂白玉京首席弟子如此客氣相待,那弟子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拿腔拿調(diào)地哼了一聲,還是捧起剖心錘,又拋出本命劍,一躍而上,御劍升空,眨眼間到了剖心臺邊緣。
變故就在此刻發(fā)生。
砰——
伴隨一聲巨響,剖心錘爆裂,錘身、飛劍以及飛劍之上的弟子頃刻間炸成了碎片。
一時之間,血肉橫飛,好不慘烈。
呼救的,喊人的,叫嚷的……一片嘈亂之中,有人站在寧汐身后,輕嘆了口氣,舉起手,虛虛覆蓋在她眼前。
裴不沉依舊謙和守禮,并未與她肌膚相觸,只是用寬大袖袍遮掩了她的視線。
一股清淡的白櫻香漫過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
“怎么會……”寧汐思緒如亂麻。
“該是剖心錘有異。”裴不沉淡聲道,“有人不想讓剖心錘被送往煉器峰接受檢查。”
寧汐大腦宕機片刻,才意識到他在說什么:“剖心錘不是年久失修,而是有人蓄意破壞?”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樣金貴堅硬的仙器會隨隨便便就裂開一條口子,還無人發(fā)現(xiàn)、還偏偏是在大師兄要受罰之前。
裴不沉輕笑。
為了替她遮擋血案現(xiàn)場,現(xiàn)下他二人站得極近,他的笑聲聽起來就像貼著她的耳畔發(fā)出。
他笑完,又道:“原來師妹不知道這些么?”
寧汐不知如何回應,只能干巴巴地“啊”了一聲。
于是裴不沉又笑了,也不知道她的回答里有什么可令他愉悅的。
“那,大師兄可知道是誰毀了剖心錘?”
“大概是同我有仇的人吧。”
聽到了出乎意外的回答,寧汐不由得回頭,對上裴不沉溫和的笑臉。
思緒如游光飛電。
是了。
近年來剖心臺早無人問津,剖心錘又是上古法器、損壞并非容易,一般人不會廢老大一番功夫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可若是為了謀害裴不沉,就另當別論了。
他是白玉京的大師兄,一鯨落而萬物生,天之驕子,對他欣羨愛慕者有之,嫉妒恨忌者亦有之。
人心難測,歷經(jīng)前世種種,寧汐對這句箴言的體會再深刻不過。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又瞧了裴不沉一眼。
這位美名遠揚的大師兄有一張斯文笑臉,見之可親,膚色白皙如玉,唯獨眼圈下有些許烏黑。
常理而言,他已經(jīng)是金丹修士,仙容永駐,施點術法祛除眼底青黑再簡單不過,但不知為何他并未這樣做,而是任由日夜操勞的痕跡留存。
這樣想來,前世裴不沉在剖心臺上受傷,并非意外,而是人為。
誰能與他仇深至此?
明明大師兄是那么好的人,愛護同門,扶危濟困,除妖救人……竟還有人要害他!
胸腔堵得不行,寧汐脫口而出:“我會幫大師兄找到兇手!”
裴不沉訝然地揚眉,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
袍袖遮擋的狹小陰影中,少女仰著素白的小臉,異色瞳澄澈如琥珀,認真地盯著他,承諾道:“我也不會再讓大師兄死……受傷,我會保護大師兄!”
裴不沉沉默片刻,有些無奈地笑了。
他另一只空著的手抬起來,懸在她的腦袋上方,似乎想要摸摸她的腦袋,但最后還是沒有,只是笑著收回手:“謝謝師妹。”
*
剖心臺上赫連家弟子驟死,驚動了身在問仙堂的一眾大能。
裴不沉送寧汐下臺后,便有人來喚,縱然剛從剖心臺下逃過一劫,他也有許多事情要忙。
他同寧汐禮貌道了聲別,便匆匆忙忙御劍而去了。
寧汐望著一瞬消失在天幕的那道光點,后知后覺地想起來竟還未同他說過自己的名字。
寧汐撓了撓頭,正準備返回外門峰,卻聽見悠揚鐘聲響起,虛無縹緲的傳音唱和:“仙人御行,凡人避讓——”
“昆侖丘代家主赫連亭川御行——”
“空桑長老南宮沛御行——”
“太極劍門公孫諧御行——”
“逍遙藥宗何圣姑御行——”
……
那道悠揚之音一連報出了十數(shù)個名字,皆是仙門之中赫赫有名的大能,即使寧汐這樣不關注外事的,也聽見了幾個耳熟名字。
她跟著其他白玉京弟子站在一處,恭敬低首垂目,聽上方掌門訓話,偶爾假裝脖頸酸痛,微微抬起腦袋,偷瞄御劍飛在云端的仙人。
隔得太遠了,她看不清那些人的面龐,只能用門派制服來勉強分辨。
金牡丹輝煌華麗、胭脂色薄紗長袍肆意隨風飄揚的,自然是崇尚華美、喜好排場的昆侖丘赫連家。
寧汐耳朵敏銳,聽見不遠處幾個一臉郁悶的赫連家弟子在議論剖心錘毀后的處置事宜。
剖心錘既毀,原本定下對裴不沉的刑訊只能取消。這命令是代家主赫連亭川親口所說,赫連家弟子縱然再多不滿,也盡數(shù)被按了下去,依照吩咐前去為同門收尸。
前世寧汐對世家之間紛繁復雜的人物關系一知半解,她生性喜靜,與外人接觸不多,對昆侖丘赫連家唯二相熟的便是她父親的生前好友赫連清羽及未婚夫赫連為,只可惜今日他二人都沒來。
待空中仙人飛過之后,聚集在問仙堂廣場前的弟子三三兩兩散開,退場時除了偶有耳語,秩序井然。
安靜之中,有人叫她的聲音便格外明顯:“喂,今日便是你發(fā)現(xiàn)的剖心錘有損?”
來人身姿筆挺,長發(fā)高束馬尾,狹長的丹鳳眼上挑,宛如一只昂首挺胸的高傲仙鶴。
寧汐認出那是早前站在請愿弟子前、同赫連家修士據(jù)理力爭的女修。
女修朝寧汐出示了自己腰間的令牌,自我介紹也言簡意賅:“煉器峰弟子林鶴凝。”
“是。不知林師姐找我何事?”
林鶴凝道:“‘師姐’稱呼就免了。你一個外門弟子,算不上正經(jīng)白玉京門人。”
一上來就這樣不好相處啊。
寧汐:“哦。”
林鶴凝道:“我奉命前來調(diào)查剖心錘損壞一事,你將今日發(fā)生一切都詳細說來。”
煉器峰要查剖心錘,應該是想設法修補吧。寧汐未多懷疑,思索一番,慢慢將自己記得的都說了出來。
林鶴凝面無表情地聽完,連聲道謝也沒有,轉(zhuǎn)頭就走。
寧汐習慣了這些內(nèi)門弟子眼高于頂?shù)膽B(tài)度,沒往心里去,也順著來路回了外門峰。
又是一番腳程,等她推開弟子居的門,里頭沒點燈,還是一片黑暗,估計室友全都趕去看熱鬧了還沒回。
寧汐憑著自己藏食的記憶,從自己枕頭底下掏出紙包的白面饅頭,就著涼水胡亂啃了兩口,倒頭就睡。
閉眼前,心里充盈著幸福感。
重生的第一天,她就阻止了大師兄上剖心臺。大師兄沒受傷,也就不會引起白玉京與其他仙門之間的爭端,這樣一來,未來妖物襲擊時白玉京不會在落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寧汐在被窩里默默給自己豎了一個大拇指。
接下來要擔心的,就是妖物襲擊白玉京了,她要如何才能避免前世師門被滅的慘劇……
不過,妖物襲擊是在三個月后、天樞八十四年的初春,留給她準備的時間還很充足。
越想越困,寧汐腦中混沌,漸漸睡了過去。
直到半夜,玄黃鐘驟然長鳴。
寧汐險些從床上摔下來,靈臺霎時清明。
這鐘聲,這鐘聲——
前世,便是這浩蕩的鐘聲響起過后,妖邪闖入了白玉京!
寧汐跪坐在床上,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怎么會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