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周的冷空氣順著窗縫往里鉆,林依裹了裹校服外套,筆尖在錯題本上頓了頓——最后一道數學大題的輔助線總畫不對。前排傳來輕微的響動,她眼角的余光瞥見楊奕澤轉了半圈椅子,正對著她這邊,手里轉著的黑色水筆“啪嗒”掉在桌上。
他沒說話,只是用下巴往她的練習冊上點了點,眉梢挑了挑。
林依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趕緊低下頭重新看題。剛才卡殼的地方忽然通了,輔助線像有了形狀,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畫下去,步驟豁然開朗。她偷偷抬眼時,正撞見楊奕澤轉回座位的背影,校服后領沾著點粉筆灰,卻莫名讓人覺得順眼。
窗外的梧桐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風卷著枯葉掃過走廊,發出沙沙的響。林依攏了攏桌上的試卷,忽然想起上周班會課,老師說“期末復習任務重,大家注意添衣”,下課時楊奕澤經過她座位,腳步頓了頓,丟下句“你校服好像有點薄”,就被男生們勾著肩膀拽去了操場。
那天晚上,她特意找出媽媽新買的毛衣套在里面,心里暖烘烘的,連做英語閱讀都快了半拍。
生日那天,林依抱著厚厚的復習資料準備回家,迎面撞上楊奕澤。他手里拎著個印著品牌標的紙袋,看見她時眼睛亮了亮:“正好,給你的,生日快樂。”
紙袋遞過來時帶著點涼意,林依接在手里,指尖觸到硬挺的包裝盒。“這個顏色,我不喜歡,給你吧。”
林依捏緊紙袋,沒敢立刻打開。她知道這個牌子的耳機不便宜,上次在商場櫥窗里見過,標價后面跟著好幾個零。可楊奕澤說這話時語氣輕松,好像只是遞過來一塊橡皮。
“謝……謝謝。”她聲音有點輕,風灌進喉嚨,帶著點癢。
“謝什么。”他往后退了半步,手插進校服口袋里,“趕緊回去吧,天快黑了。”說完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很大,背影在路燈下拉得長長的。
林依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拐過街角才敢打開紙袋。粉色的耳機躺在絲絨盒子里,耳罩上的水鉆在路燈下閃著細碎的光。她忽然想起剛開學時,自己在日記本上寫“楊奕澤的睫毛很長,他看過來的時候,好像有陽光落在上面”,那時不過是隨口的念頭,現在卻覺得,原來被他放在心上的感覺,比冬日里的暖爐還要讓人踏實。
寒假的日子像杯溫水,慢慢涼下去。林依的書包還扔在書桌角,里面的錯題本、課堂筆記疊得整整齊齊——以前這些都是為楊奕澤準備的,他總說“你整理的比老師板書清楚”,她就每天花半小時把重點標成紅筆,連易錯點旁邊都畫小箭頭提醒。可現在不用了,沒有早自習的催促,沒有課間追著要作業的身影,對話框里的消息從“這道題輔助線怎么畫”變成了“剛醒”“吃了嗎”,最后連這些都稀稀拉拉的。
林依偶爾會對著屏幕發呆。她知道這很正常,放假了嘛,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可心里像空了塊地方,風一吹就發慌。直到臘月二十九那天,手機震了一下,是楊奕澤發來的:“新年快樂。”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分鐘,手指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刪了又改,最后只回了句“你也是,新年快樂”。發送的瞬間,心里那點不安好像被熨平了些,原來他還記得。
跨年夜的晚上,家里的電視放著春晚,爸媽在廚房煮餃子,蒸汽把窗戶蒙得白茫茫一片。林依窩在沙發上刷QQ空間,想看看同學們都在發什么。滑到楊奕澤那條動態時,她的呼吸猛地頓住了。
“介紹一下,我女朋友@李媛。”
下面配了張照片:黑夜里炸開金色的煙花,李媛側著頭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楊奕澤站在她旁邊,側臉的輪廓被火光映得很柔和,正低頭看著她。背景里的喧鬧和祝福,好像一下子都變成了靜音。
林依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屏幕,劃過那些“恭喜”“99”的評論,劃過李媛回復的愛心表情。她忽然想起剛開學時,楊奕澤數學考了不及格,她把自己的筆記本推過去,說“我給你劃了重點,你看這個肯定有用”;想起期中復習時,他說政治背不下來,她花了三個晚上整理出思維導圖,手寫的紙頁邊緣都磨得起了毛;想起他總說“有你在我太省心了”,她當時還笑著說“那你得請我喝奶茶”。
原來那些她一筆一畫寫出來的筆記,那些她熬夜整理的重點,那些她以為“他需要”的付出,在他眼里,或許從來都只是“順便”。就像他需要人幫忙應付學習,而她恰好愿意,僅此而已。
窗外又響起煙花聲,很響,震得玻璃嗡嗡顫。林依把手機屏幕按滅,縮進沙發里。廚房里傳來媽媽的聲音:“餃子好了,快來吃!”她應了一聲,起身時感覺眼睛有點澀,抬手揉了揉,卻摸到一片濕。
原來有些陪伴,從一開始就只是她的一廂情愿。他從來不需要擔心學習,自然也不會擔心,那個幫他擺平一切的人,會不會難過。
開學第一周的空氣里,總飄著種說不出的滯澀。林依的座位挨著楊奕澤,以前這半米距離像條熱鬧的小溪,遞紙條、傳答案、趁老師轉身時的低語,總有忙不完的小動作。可現在,小溪結了冰。
老師提問楊奕澤時,林依的視線穩穩釘在課本上,哪怕他用胳膊肘悄悄撞她,她也只當沒察覺。放學前黑板抄作業,她抄完自己的就合上本子,全然不顧旁邊人的焦灼。楊奕澤起初以為她鬧脾氣,課間還湊過來笑:“還生我氣呢?寒假那事兒……”
話沒說完就被林依打斷:“上課呢。”她聲音平平的,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直到周三語文課,課代表收作業時,楊奕澤才徹底慌了——他的語文周記還空著。上周老師明明說過要交,可他慣了等林依替他記作業內容,自己連本子都沒翻開過。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了十分鐘,回來時臉還漲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課本摔得哐當響。
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楊奕澤逮著正往操場走的林依,語氣帶著股沒頭沒腦的火氣:“你到底什么意思?語文作業為什么不告訴我?害我被老師罵!”
林依停下腳步,初春的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有點疼。她低下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半晌才抬起頭,紅著眼眶說:“我想以學業為重,以后作業你自己記吧,語文周記也該自己寫。”
“那以前怎么不說?”楊奕澤梗著脖子,“就因為我跟李媛……”
“跟誰都沒關系,那是你的自由。”林依打斷他,聲音輕輕的,卻像劃了道線,“以前是我沒分寸,總幫你做這些,其實對你不好。”
說完她就轉身往跑道走,沒再回頭。楊奕澤愣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融進一群說笑的女生里,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弄丟了什么,可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什么。
跑道上的風更硬了些。林依咬著牙開始跑,一圈,兩圈……塑膠跑道被鞋底踩出規律的聲響,肺部漸漸發緊,腦子里卻反而清明起來。她想起楊奕澤和李媛看煙花的照片,想起自己那些寫廢了的筆記,想起跨年夜濕了的眼眶。
風灌進喉嚨,帶著鐵銹味。林依跑得更快了,直到雙腿發沉,才扶著欄桿停下,彎著腰大口喘氣。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她抬手抹了把臉,把那些翻涌的情緒也一并抹掉。
“算了。”她對自己說,聲音被風吹散,“真的算了。”
遠處,楊奕澤還站在原地,可林依沒再看。有些事,跑著跑著,好像就真的能放下了。
回想到這兒的林依,卻沒了心思再往下回憶了就把畫冊輕輕放在書桌一角,隨即轉身走到床邊。被子掀開時帶起一陣輕塵,她躺進去,扯過被角蓋住肩膀,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那起藥盒里還剩小半板藥,她倒出一粒白色藥片,就著杯底剩下的冷水咽下去——醫生說按時吃,能睡得安穩些。
關燈的瞬間,窗外的月光漫進來,剛好落在書桌那本合上的畫冊上。她閉上眼睛,沒再想任何事。
接下來的幾天,林依被裹進連軸轉的節奏里。作為服裝工作室楊爍的助理,她的時間被各種布料、設計稿和樣品切割成碎片:早上七點半到工作室,先把楊爍昨晚畫廢的設計草圖收攏歸檔,再按他標注的色號從料卡冊里挑出二十種米色布樣;上午跑面料市場,對著供應商送來的羊毛料反復比對質感,記清每米的克重和價格;中午扒兩口飯就得往醫院趕,爺爺今天要做復查,她得盯著取檢查報告;下午回工作室時,楊爍正對著電腦改效果圖,頭也不抬地說“把上周那批樣衣的尺寸表核對好,客戶明天要”,她便搬著樣板衣一件件量,領口、袖長、腰圍,數字記滿整整兩頁紙。
三年沒工作過,她像塊被突然扔進染缸的白布,拼命吸收著陌生的行業規則。看楊爍在設計稿上標注“省道前移1.5cm”,她得趕緊翻出服裝結構書補課;客戶指著樣衣說“袖口太寬”,她得記清修改方向再轉告版師;楊爍偶爾對著一堆布樣皺眉“這個灰度不對”,她回到座位就對著色卡反復比對,直到眼睛發酸才分清“霧藍”和“煙灰藍”的差別。
可奇怪的是,這種被瑣事填滿的日子,竟然讓她覺得踏實。整理設計稿時聞到的畫材油墨味,核對尺寸時卷尺劃過布料的沙沙聲,甚至是楊爍遞過來的一杯熱咖啡,都讓她暫時忘記楊奕澤。
這天從醫院出來,夕陽把醫院門口的梧桐葉染成金紅色。林依買了個烤紅薯,熱氣透過紙袋焐著手心。剝開皮時,她忽然愣了——大學時和楊奕澤談戀愛,冬天總愛分吃一個紅薯,他總搶著咬第一口,然后把最甜的芯塞給她。
嘴里的紅薯有點燙,甜絲絲的,卻沒什么特別的味道。林依幾口吃完,把皮扔進垃圾桶,腳步沒停地往地鐵站走。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往前跑,像在替她把那些沒說出口的悵惘,都遠遠地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