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楊屹澤在林依額角印下那個輕吻時,指尖分明觸到她睫毛極輕地顫了一下。他頓了頓,起身時動作放得更輕,確認她呼吸依舊平穩(wěn),才轉(zhuǎn)身退出臥室。
樓下廚房的琉璃臺面被晨光擦得發(fā)亮。他脫下西裝外套搭在餐椅上,挽起襯衫袖口,露出小臂上幾道淺淺的疤痕——那是他在國外剛嶄露頭角時,遭遇商業(yè)報復(fù)留下的印記。撥通許豪的電話,語氣還帶著幾分未散的沙啞:“送些新鮮食材過來,生菜、培根、牛油果,再帶罐蜂蜜芥末醬。順便去A大校園門口,打包一份紅棗燕麥粥。”
許豪來得快,食盒里的生菜還帶著水珠,培根泛著粉紅的油光。楊屹澤打開冰箱,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瓶過期的牛奶,像在無聲地嘲笑著這間屋子的冷清。他拿平底鍋的手頓了頓,忽然想起以前在國外,視頻里林依總抱怨“家里冰箱比臉還干凈”,那時候他只當是小姑娘撒嬌,從沒往心里去。
吐司片放進鍋時,他沒掌握好火候,邊緣焦了一小塊,他皺著眉挑出來扔進垃圾桶,重新?lián)Q了一片。煎培根的滋滋聲里,油星濺到手腕上,他下意識縮了下,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過去三年里,他似乎連給自己做頓飯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更別說給她做什么了。
而此時的主臥里,林依是被窗外的鳥鳴拽回意識的。
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她費了些力氣才掀開一條縫,首先撞進眼里的,是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晶吊燈,折射著細碎的光。身下的被褥柔軟,卻帶著一絲涼意,她動了動手指,忽然想起什么,目光猛地掃向左邊——那片床褥鋪得平平整整,連一絲褶皺都沒有,就像從來沒人躺過。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蟄了一下,泛起熟悉的落寞。昨晚她疼得意識模糊時,好像下意識地爬起來過,手指機械地把左邊的床單捋平,就像過去三年里無數(shù)個夜晚那樣。楊屹澤在國外的日子,她總這樣,在他缺席的位置上,維持著一種自欺欺人的整潔,偷偷盼著能留下點他回來過的痕跡,可惜從來沒有過。
小腹還有些隱隱的墜痛,提醒著她昨晚的混亂不是一場空夢。腦海里閃過兩個片段:一個是他像頭失控的猛獸,力道大得讓她發(fā)疼,呼吸燙得她想躲;另一個是他蹲在床邊,指尖擦過她額頭的汗,聲音啞得厲害,說“對不起”。
那點溫柔太像幻覺,卻又真實得讓她心慌。意識忽然飄回大學(xué)的新生晚宴——水晶燈晃得人眼暈,她抱著餐盤躲在角落,被一道灼熱的視線釘住。是楊屹澤,穿件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隔著人群直直望著她,眼里的光比宴會廳的燈還亮。那時候他們剛重逢,她帶著少年時的別扭,故意別過臉假裝沒看見。
可他總有辦法湊過來。
她故意和別的男生說笑,看他攥著酒杯的指節(jié)泛白,轉(zhuǎn)身要走時,被他拽住手腕,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別鬧了,跟我回去。”
她在圖書館故意藏起他借的書,看他焦頭爛額地找,最后卻在他遞來的熱奶茶里嘗到熟悉的甜度——是她最愛的半糖加珍珠,他記了整整三年。
她沖他發(fā)脾氣,說“我討厭你”,把他送的花扔進垃圾桶,第二天卻發(fā)現(xiàn)那束花被養(yǎng)在宿舍樓下的花壇里,旁邊壓著張紙條,是他笨拙的字跡:“花沒做錯事。”
那時候的他,好像永遠有耗不盡的耐心。她再冷淡、再抗拒、再故意惹他發(fā)瘋,他都像塊甩不掉的牛皮糖,溫柔地黏在她身邊。下雨天她沒帶傘,回頭總能看見他舉著傘站在雨里;她熬夜趕論文,筆袋里總會多出初中時愛吃的牛奶巧克力棒棒糖;她隨口提一句想吃天津酥候的泡芙,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拎著兩大袋泡芙站在宿舍門口,眼底藏著熬夜坐車的困意。
談戀愛時更甚。他把所有溫柔都揉碎了給她,會蹲下來給她系鞋帶,會把她的手揣進自己口袋里暖著,會在零下幾度的冬夜,跑遍大半個城市給她買想吃的蛋糕。那時候他看她的眼神,像盛著一整個春天,連眉梢都帶著軟意。
“為什么總跟著我?”有次她忍不住問。
他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fā)頂,聲音低低的,帶著點委屈又帶著點篤定:“因為你是我心尖上的寶貝呀。”
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鈍鈍地疼。林依蜷了蜷手指,眼角的濕意又濃了些。那時候的楊屹澤,溫柔得像場不會醒的夢。可什么時候起,那場夢碎了,碎成了現(xiàn)在這滿地的尖銳和冰冷?
這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她晃了晃頭,試圖驅(qū)散這不合時宜的回憶。怎么可能呢?他那些失控的觸碰、后來的安撫……或許都只是她疼得厲害時的臆想。
撐著身子坐起來,被子從肩頭滑落,露出鎖骨處淡淡的紅痕。這痕跡太清晰,絕不是夢。她記得自己最后痛得癱軟在床上,意識像被潮水卷走,昏睡前最后的觸感,是他掌心貼在額頭上的溫度,帶著點粗糙的繭子,卻意外地讓人安心。
可左邊的床鋪是空的。林依盯著那片平整的床單,喉嚨里泛起一股澀意。原來還是不在。那些短暫的溫暖,大概真的是她在疼痛里熬出來的幻覺。
拖著沉重的身子挪下床,每走一步,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痛,昨晚的疲憊像潮水般裹著她,連抬手都覺得費力。簡單洗漱完,喉嚨干得發(fā)緊,她扶著樓梯扶手慢慢往下走,想去冰箱拿瓶水。
剛走到樓梯轉(zhuǎn)角,腳步忽然頓住。
廚房的方向亮著暖黃的光,楊屹澤背對著她站在灶臺前,晨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側(cè)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他正低頭煎著什么,動作不算利落,甚至帶著點笨拙的生疏,可那身影落在眼里,卻有種奇異的熟悉感。
林依愣了愣神,下意識地眨了眨眼,以為是沒睡醒的幻覺。
直到聞到空氣中飄來的、培根煎得微焦的香氣,她才恍惚回神。陽光在他發(fā)梢跳躍,他抬手擦了擦額角,手腕上的薄筋隱約可見——這場景太像大學(xué)時了。
那時候楊屹澤在校外租了間小房子,總愛大清早爬起來給她做早餐。也是這樣的晨光,也是這樣圍著圍裙的身影,她趴在客廳沙發(fā)上耍賴,看他把吐司烤得金黃,夾上她愛吃的煎蛋和生菜,最后不忘擠上一圈蜂蜜芥末醬。等三明治做好了,他還會小跑著去學(xué)校門口,買回一碗熱乎乎的紅棗燕麥粥,粥里的紅棗燉得軟爛,甜香能飄滿整個屋子。
那時候的早餐總是帶著溫度的,像他看向她時,眼里化不開的寵溺。
可現(xiàn)在,這熟悉的畫面落在眼里,卻像根細針,輕輕刺進心口。林依站在原地沒動,看著他將煎好的培根碼在吐司上,動作里藏著小心翼翼的認真,鼻尖忽然一酸——原來那些被溫柔包裹的日子,已經(jīng)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
煎鍋上的培根邊緣焦成了深褐色,楊屹澤皺了皺眉,眼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悶——連份簡單的早餐都做不好,手忙腳亂的樣子像個新手。他剛轉(zhuǎn)身想把焦掉的培根扔進垃圾桶,視線就撞進了一雙帶著怔忡的眼睛里。
林依站在樓梯口,頭發(fā)還有些凌亂,眼底帶著剛睡醒的迷蒙,就那樣定定地望著他,像只被定住的小鹿。
那點煩悶瞬間在眼底化開了。楊屹澤的目光軟下來,連帶著緊繃的下頜線都柔和了幾分。他朝著她輕輕揚了揚下巴,聲音放得又緩又柔,像怕驚擾了什么:“醒了?”
見她沒動,他又補了一句,語氣里帶著點自然的熟稔,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裂痕:“過來,早餐快好了。”
陽光透過紗窗落在他肩頭,給他周身鍍了層暖融融的光。他就那樣站在灶臺邊,手里還捏著半片烤得微焦的吐司,眼神里的溫柔漫得像水,恍惚間,真的像回到了那些沒心沒肺的日子里——他在廚房忙碌,她在門口發(fā)呆,空氣里只有食物的香氣和無聲的默契。
林依沒說話,輕輕拉開餐椅坐下。晨光落在餐桌的白瓷盤上,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她不想打破這片刻的寧靜,哪怕心里清楚這不過是層薄冰,一觸就碎。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面,她拿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推送的熱搜詞條像根冰錐,狠狠扎進眼里。
#林依楊爍咖啡廳幽會#
#林依疑似出軌#
#服裝界新貴與已婚投資大亨楊屹澤妻子關(guān)系匪淺#
配圖是她昨天下午在咖啡廳和楊爍談工作的照片,角度刁鉆,他俯身遞文件的動作被拍得像親昵的低語。下面的評論已經(jīng)炸開了鍋,“不檢點”“婚內(nèi)出軌”的字眼密密麻麻,刺得她眼睛生疼。
手機“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林依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干,指尖冰涼得發(fā)顫。
原來如此。
他昨晚那失控的暴怒,那淬了冰的眼神,那帶著狠戾的質(zhì)問,還有那些近乎瘋狂的舉動……全是因為這個?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悶得她喘不過氣。她想解釋,想說聯(lián)系楊爍全是因為爺爺生病,可話到嘴邊,喉嚨像被堵住一般,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楊屹澤端著餐盤走過來,左手是冒著熱氣的三明治,右手還拿著一杯粥——里面是剛從校門口買回來的紅棗燕麥粥,粥香混著甜意漫出來,還是她以前愛喝的那種。
剛把東西放在桌上,視線就撞上了林依的眼睛。她眼圈紅得厲害,睫毛上沾著細碎的水光,眼淚像隨時會掉下來,看得他心猛地一沉。桌上的手機還在不斷跳出熱搜推送,那些“渣女”“不知廉恥”的謾罵字眼,像針一樣扎進他眼里。
楊屹澤瞬間明白——她都懂了。
熱搜的事,他昨晚的瘋狂,他那些沒說出口的懷疑……此刻全攤在了陽光底下。他張了張嘴,想解釋自己不是故意猜忌,想告訴她看到照片時的恐慌——怕她被別人搶走,怕這三年的空缺真的讓她變了心,怕那些關(guān)于“不愛了”的念頭成真。可話到喉嚨口,看著她泛紅的眼角,那些解釋突然變得笨拙又蒼白,堵得他心口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兩人就這么靜靜對視著,空氣里彌漫著粥的甜香,卻裹著化不開的沉重。彼此眼里的情緒太清晰,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那些藏在眼底的委屈和慌亂,仿佛都在這沉默里攤開了。
還是楊屹澤先動了。他把保溫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杯壁的溫熱透過指尖傳過去,聲音放得又輕又啞:“先吃飯。”
他瞥見她放在桌下的手微微發(fā)顫,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想起昨晚她累得幾乎癱軟的樣子,心疼像潮水般漫上來。再多的話,也該等她先填了肚子,攢點力氣再說。他拿起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撕掉邊緣焦糊的部分,才遞到她面前,眼底的溫柔里裹著藏不住的歉疚。
林依突然像被什么燙到一樣猛地抬手——
“砰!”
三明治連著白瓷盤狠狠砸在地上,吐司片摔得四分五裂,培根和牛油果混著碎屑滾了滿地。緊接著是保溫杯墜地的悶響,滾燙的紅棗燕麥粥“嘩”地潑灑出來,金黃色的粥液混著軟爛的棗肉在光潔的地板上漫開,甜膩的香氣瞬間變得刺鼻,像在嘲諷這場短暫的溫情。
保溫杯的余響還在廚房回蕩,林依的手僵在半空,指縫間沾著溫熱的粥漬,燙得她指尖發(fā)紅,卻像毫無知覺。她沒有看滿地狼藉,目光直直釘在楊屹澤臉上,那眼神里沒有淚,沒有怒,只有一片凍透了的冷,像數(shù)九寒天里結(jié)了冰的湖面,連反光都帶著淬人的寒意。
“你從來沒信過我,是嗎?”
這句話說得極輕,尾音幾乎要消散在空氣里,卻像冰棱刮過玻璃,冷得楊屹澤后頸一麻。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林依——她的抑郁癥總讓她情緒像根繃緊的弦,以往爭執(zhí)時要么紅著眼哭,要么梗著脖子吼,帶著孩子氣的尖銳,可此刻這股冷意,卻像從骨髓里滲出來的,陌生得讓他心臟驟然縮緊。
沒等他回應(yīng),那層冰封突然裂開,被壓抑到極致的情緒猛地炸開。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破音,抑郁癥帶來的情緒失控像脫韁的野馬,瞬間將她徹底裹挾:“楊屹澤,你要是不愛我了就放過我吧!別再這么折磨我了,我真的沒有力氣再和你糾纏下去了——”
“你知道嗎?”她突然往前踉蹌一步,膝蓋重重撞在餐桌邊緣,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疼得她渾身一顫,卻像沒察覺似的,只是死死攥著桌沿,指節(jié)泛白得幾乎要嵌進木頭里,“昨天你打電話說要談離婚,我騎著那輛快散架的單車往回趕的時候,風(fēng)灌進喉嚨里像刀割,可我心里居然還有一絲期待……我想,你終于肯回來了,是不是心里其實還有我,是不是還在乎我?”
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像秋風(fēng)里的枯葉,眼淚終于洶涌而出,順著臉頰往下淌,砸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濕痕,又順著桌沿滴落在手背上,冰涼刺骨。“你知道我推開這扇門的時候有多緊張嗎?我在玄關(guān)站了好久,手指攥著門把都出汗了,甚至想過要不要對你笑一笑,假裝我們還是從前的樣子……”
“就算你昨天晚上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地發(fā)脾氣,那樣對我……”她吸了吸鼻子,氣息亂得像團被揉皺的紙,喉嚨里堵著濃重的哽咽,每說一個字都帶著破碎的顫音,“我疼得渾身發(fā)抖,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看著你在廚房做飯的背影,居然還想著……要不就體面地吃完這頓飯,再跟你說我們分開的事情……”
她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望著他,眼底是被碾碎的期待和徹骨的失望,聲音又尖又啞,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片:“是你說的,讓我信你,說你永遠不會欺負我!我信了啊!可你呢?你就是這么踐踏我的尊嚴的?!”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嘴唇哆嗦著,卻再說不出一個字,只能任由眼淚瘋狂滾落,砸在滿地狼藉里。肩膀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連帶著整個身子都在發(fā)顫,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期待、絕望,此刻全隨著這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潑了出來,連帶著她搖搖欲墜的理智,一起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