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奔流城西區,那棟帶小院子的石頭房子,仿佛成了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
院子里的那棵不知名的老樹,經歷了三次葉綠與葉黃。墻角下的青苔,蔓延了又退去。而那扇終日緊閉的木門,也變得更加斑駁。
對于奔流城里的大多數人來說,這里只住著一個古怪的、嗜酒如命的獨臂老頭,和一個幾乎從不出門的、雙腿殘疾的古怪孩子。他們就像兩顆被沖上岸后,就再也不愿回到大海的鵝卵石,安靜地,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在這份與世隔絕的安寧之下,一場漫長而又洶涌的蛻變,正在悄然發生。
六歲。
對于格雷而言,這一年,是與那本《伊萊的魔法筆記》的、艱苦卓絕的戰斗。
他已經認識了足夠多的字,但他發現,讀懂筆記里的每一個字,和真正“理解”它們,是兩碼事。伊萊的語言,充滿了各種古怪的比喻和跳躍性的思維,很多段落,他需要反復地、逐字逐句地去揣摩,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因為無法用手做筆記,他用了一種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背誦。
他將自己的大腦,構建成了一座宏偉而又空曠的“記憶宮殿”。而那本筆記,就是這座宮殿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藏品。
筆記的每一個章節,都被他設立成了一個獨立的“房間”。
第一章《忘掉屁話》,是宮殿的大門。
第二章《精神富翁》,是金碧輝煌的主廳。
第三章《萬能鎖匠》,是擺滿了各種工具的工坊……
他每天,都會花上大量的時間,用自己的“精神”,在這座宮殿里,漫步。他將伊萊的每一句話,都變成房間里的一件陳設,一塊地磚,一根柱子。他反復地“觸摸”它們,感受它們的“質感”,將它們,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靈魂之上。
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對精神力,最高強度的鍛煉。
有時候,伊萊會看到,格雷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樹下,一坐,就是一整個下午。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眼睛里,閃爍著思索的光芒。伊萊知道,這孩子,又在他的“宮殿”里,流連忘返了。
七歲。
格雷不再滿足于單純的記憶和背誦。
他開始,對那本在他心中,如同圣典般的筆記,提出了第一個“質疑”。
那是一個傍晚,在例行的“學術探討”時間。
“老師,”格雷看著筆記中,關于“如何撬動水元素”的章節,皺起了眉頭,“您在上面說,水,是無形的,也是最頑固的。撬動它的最好辦法,是在它下游,用精神力,形成一道看不見的‘堤壩’,去‘推’它,改變它的流向?!?/p>
“沒錯?!币寥R吐出一口煙圈,得意地說道,“這是我當年,淹掉一個子爵的酒窖時,總結出的寶貴經驗。怎么,有問題?”
“我覺得……不完全對?!备窭转q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推’,需要消耗巨大的力量。如果要改變一條小溪的流向,或許可以。但如果,是奔流城外那條‘奔流河’呢?我們所有的精神力加起來,恐怕,也不夠它推一下的?!?/p>
伊萊的眉毛,挑了一下:“哦?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我覺得,不應該是‘推’,而是……‘引導’?!备窭椎难壑?,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再大的河流,它也有自己的‘中心’。就像一個旋轉的陀螺,它的軸心,是它最穩定,也最脆弱的地方。我們或許,不需要去和整條河角力。我們只需要用一根最細、最堅韌的‘針’,去輕輕地,撥動那個‘中心點’。就像……四兩撥千斤?!?/p>
伊萊叼著煙斗的嘴,微微張開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七歲的孩子,看著他那雙因為長時間的思考而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荒謬,而又無比真實的感覺。
——這小怪物,好像……要比當年的我,更聰明。
當然,作為一個老師的尊嚴,讓他不可能當面承認這一點。
他只是用煙斗,敲了敲格雷的腦袋,哼了一聲:“歪理邪說!等你什么時候,能用你的‘針’,在不弄濕自己的情況下,從一杯水里,把水分成兩半,再來跟我討論,怎么去撥動奔流河!”
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從那天起,伊萊在筆記的空白處,寫下了他第一條筆記的筆記:
“關于‘引導’理論的可行性探討……或許,這小子的想法,是對的?”
九歲。
這一年的格雷,已經褪去了所有屬于孩童的稚氣。
他的個子長高了不少,雖然依舊瘦削,但常年的冥想與充足的營養,讓他整個人的氣質,變得如同深潭般沉靜。他不再需要伊萊的催促,學習與修煉,已經像呼吸一樣,融入了他的生命。
他已經能將整本《伊萊的魔法筆記》,倒背如流。甚至,還能就其中的某些觀點,與伊萊,展開長達數個時辰的、激烈的辯論。
而他的精神力,也早已今非昔比。
他內心那顆“意志晶體”,已經從最初的米粒大小,成長到了指甲蓋那么大。它不再是粗糙的、布滿裂痕的,而是被打磨得如同最完美的鉆石,晶瑩剔透,光芒內斂。
而他能從其中“抽”出的“精神之絲”,也從最初的一根,變成了數十根,甚至上百根。每一根,都纖細如發,卻又堅韌如鋼。
一個晴朗的午后,伊萊將格雷,帶到了院子里。
“小子,”他說,“這三年來,你讀了上百本書,把我的筆記,都快翻爛了。是時候,讓我看看,你這只小狼,到底長出了多鋒利的‘牙’了?!?/p>
格雷點了點頭。
他盤腿坐在地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伊萊沒有說話,只是抱著雙臂,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院子里,一片寂靜。
突然,一陣微不可查的氣流,在格雷面前的空地上,開始盤旋。
地面上的那些細微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塵埃,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召喚,開始一點一點地,向上匯聚。
它們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團灰蒙蒙的、不斷蠕動的塵霧。
伊萊的眼睛,瞇了起來。他知道,這是格雷,在用他那上百根“精神之絲”,像無數只靈巧的手一樣,從地面上,篩選、捕捉著這些最微小的顆粒。
這份控制力,已經堪稱恐怖!
但,這僅僅是開始。
那團塵霧,在格雷的意念操控下,開始發生著驚人的變化。
它被壓縮,被塑形,被雕琢……
多余的塵埃,被悄無聲息地剝離、拋下。剩下的,則被以一種最精密、最完美的方式,重新組合、構建。
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卻又充滿了驚心動魄的美感。
大約一刻鐘后。
一支出現在格雷面前的、栩栩如生的造物,讓伊萊這個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老江湖,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是一只,完全由塵埃構成的……蝴蝶。
它的體型,與真實的蝴蝶,一般無二。
它的翅膀,薄如蟬翼,上面的紋路脈絡,清晰可見,甚至連那些最細微的斑點,都被完美地復刻了出來。它那兩根纖細的觸須,微微地向上翹著,帶著一種靈動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顫動的生命感。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操控”了。
這是……“創造”!
是用最卑微的塵埃,去模擬,去復刻,神祇的造物!
就在伊萊震驚得無以復加之時。
那只懸浮在半空中的、靜止的“塵埃蝴蝶”,它那對薄薄的翅膀,以一種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優雅的幅度,緩緩地,向上,扇動了一下。
沒有風。
也沒有聲音。
只有一片,極致的、令人窒息的,寧靜。
和一份,足以讓任何魔法師,都為之汗顏的,絕對的、完美的……控制力。
格雷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著自己面前的這件“作品”,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
然后,他意念一動。
那只美麗的塵埃蝴蝶,便“噗”的一聲,重新散開,化作一捧普通的塵土,飄飄灑灑地,落回了地面,仿佛,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伊萊看著這一幕,久久沒有說話。
他走到格雷身邊,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敲他的腦袋,也沒有說任何嘲諷的話。
他只是伸出自己那只粗糙的、布滿了老人斑的手,輕輕地,放在了格雷的頭頂,揉了揉他那柔軟的黑發。
“小子……”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動的、欣慰的顫抖。
“你的牙……已經足夠鋒利了?!?/p>
“是時候,去咬開這個世界,那堅硬的……外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