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市那家散發著腥臭味的干貨店里出來時,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
奔流城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碼頭方向,傳來了水手們喧鬧的歌聲和酒杯碰撞的脆響。
但這一切的熱鬧,都與伊萊和格雷無關。
伊萊推著輪椅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的腳步,快得幾乎像是在小跑。他不再走那些僻靜的小巷,而是專挑人多、光線昏暗的地方穿行,并且,還不時地,警惕地回頭張望,像一只被驚擾了的、隨時準備擇路而逃的老狐貍。
格雷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從伊萊身上,散發出的那股,他從未感受過的、混雜著恐懼、憤怒與刻骨仇恨的、冰冷的氣息。
他知道,一定是那塊金屬牌。
那塊刻著“星之渦”符號的、殘破的金屬牌。
一回到他們那個位于西區的小院,伊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將院門和房門,從里面,死死地閂上。
“砰!”
那根粗大的門閂落下的聲音,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格雷的心上,也徹底隔絕了屋外那片屬于凡俗世界的安寧。
伊萊沒有點亮油燈。
他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在黑暗的房間里,開始粗暴地、近乎瘋狂地,收拾東西。
他將廚房里那些壇壇罐罐,全都掃落在地,發出一陣噼里啪啦的脆響。他將那些格雷還沒來得及讀完的書籍,也胡亂地塞進一個麻袋。他只留下了最值錢的金幣,一些能長期存放的干糧,和他那本暗紅色的、神秘的筆記。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焦躁與不安。
“老師,我們……”格雷看著他反常的舉動,忍不住開口。
“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里!現在!馬上!”伊萊粗暴地打斷了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又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離開奔流城!去……去南邊的大沙漠!不,沙漠里目標太大……去東邊的群山里!對,躲進山里,他們就找不到了!”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無頭蒼蠅般的野獸,在房間里,來回地踱步,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語。
這是格雷第一次,看到伊萊,露出如此……軟弱和恐懼的一面。
他不再是那個玩世不恭、智珠在握的“導師”,而變回了一個,被過去的噩夢,追趕得無路可逃的、可憐的“亡魂”。
格雷沉默地看著他。
看著他在黑暗中,將他們這三年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這個名為“家”的溫暖巢穴,一點一點地,親手拆毀。
在伊萊將那本《伊萊的魔法筆記》,也要塞進那個裝滿了雜物的麻袋時,格雷動了。
他用雙臂,支撐著身體,從輪椅上,挪了下來,擋在了伊萊的面前。
“站開!小子!我們沒時間了!”伊萊低吼道,眼中布滿了血絲。
格雷沒有動。
他只是抬起頭,在那片昏暗的、幾乎看不清彼此表情的黑暗中,用他那雙亮得驚人的、冷靜得可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伊萊。
他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卻在說著一切。
——我不走。
——除非,你告訴我,為什么。
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以一種平等的、甚至是帶著幾分壓迫感的姿態,去“對抗”他的老師。
他不再是那個,只需要食物和知識,就能被滿足的孩子了。
他是一個合作者,一個同伴。
他有權,知道真相。
伊萊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看著眼前這個,被他一手養大的、眼神倔強如狼的殘疾少年,看著他那不容置疑的、探尋真相的目光。
他那股因為恐懼而產生的狂躁,竟然,在這片冷靜的注視下,慢慢地,平息了下來。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房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良久。
伊萊才用一種疲憊到極點的、沙啞的聲音,緩緩地開口。
“你……真的想知道?”
格雷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吧……”伊萊自嘲地笑了笑,“反正,他們已經找上門來了。告訴你,也無妨。至少,讓你死,也死個明白?!?/p>
他從懷里,摸出了他的煙斗和煙草,用微微顫抖的手,點燃了它。
那點猩紅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他此刻那顆混亂的心。
“那不是什么殺手組織,也不是什么邪惡的秘密結社。”伊-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煙霧,模糊了他那張蒼老的臉,“恰恰相反。在很久以前,‘星之渦’,是這個大陸上,最榮耀、最理想主義的……一個學者聯盟的名字。”
“我們……”他用到了“我們”這個詞,“……我們這群人,不信奉任何神祇,也不屬于任何王國。我們只相信,知識,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真理。我們試圖用魔法,用煉金術,用星辰的軌跡,去分析,去解構,去打開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鎖’。”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深切的、早已逝去的懷念與驕傲。
“那時候,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最自由、也最快樂的一群瘋子。我們分享彼此所有的知識,我們為了一個理論,可以爭論得面紅耳赤,打得頭破血流,但喝完酒,我們依舊是最好的兄弟?!?/p>
“那本筆記,就是那個時候,我思想的雛形。而那個符號,就是我們共同的、象征著‘探尋真理,永不停歇’的……徽記。”
格雷靜靜地聽著,他能感覺到,伊萊在說這些話時,靈魂深處的悸動。
“但是……”伊萊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而充滿了痛苦,仿佛在咀嚼著玻璃碴子,“……任何最堅固的堡壘,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任何最偉大的理想,也最容易,被最卑劣的**,所污染。”
“聯盟里,出現了一個……叛徒。”
“他認為,知識,不應該被分享,而應該被壟斷。力量,不應該被用來探尋真理,而應該被用來,奴役眾生。他渴望,成為新的‘神’?!?/p>
“于是,在一個所有人都毫無防備的夜晚,他用一種我們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最惡毒的禁忌魔法,污染了我們共同的研究成果。一場……獵殺,就開始了。”
“聯盟,一夜之間,分崩離析。曾經的兄弟,變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敵。追求真理的圣地,變成了相互吞噬、相互獵殺的人間地獄?!?/p>
伊萊說到這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仿佛要將自己的肺都咳出來。
“而我……”他看著格雷,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無法掩飾的脆弱與悲傷,“……我,就是那個地獄里,靠著出賣了所有能出賣的東西,才僥幸,爬出來的、為數不多的……一個亡魂。”
“那塊金屬牌的出現,意味著,那些‘獵人’,那些被那個叛徒所控制的、昔日的兄弟們,已經追到這里了。他們,是來清理門戶的。清理掉我這個……不愿屈服的、最后的‘余孽’?!?/p>
故事,講完了。
雖然,只是些破碎的、充滿了隱喻的片段。
但格雷,已經明白了。
他明白了,伊萊為何,會從一個偉大的魔法學者,淪落為一個市井騙子。
他也明白了,伊萊那玩世不恭的表象下,隱藏著怎樣深沉的、血海深仇般的痛苦。
“所以,我們必須跑?!币寥R的聲音,再次變得虛弱而急促,“趁他們還沒完全確定我的位置……”
“不。”
一個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聲音,打斷了他。
是格雷。
伊萊愣住了,他看著眼前這個,被他一手養大的孩子。
“我們不跑?!备窭字貜偷?,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與他年齡完全不符的、鋼鐵般的堅定,“你說過,跑,是懦夫的行為。”
他看著伊萊,那雙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兩顆寒星。
“你說過,我的精神,是鉆石。我的意志,是鋼錠?!?/p>
“你說過,我是你教出來的,最聰明的‘鎖匠’?!?/p>
“那么,一個真正的鎖匠,在面對一把更難開的‘鎖’時,是會選擇轉身逃跑,還是……想辦法,打造出一把,更鋒利的‘鑰匙’?”
格雷的話,像一道閃電,狠狠地,劈進了伊萊那顆早已被恐懼和絕望所占據的心里!
是啊……
我為什么要跑?
我躲了這么多年,像只過街老鼠一樣,從大陸的最北端,逃到最南端。我以為,我能逃掉。
但結果呢?他們還是找上門來了。
既然,無路可逃。
那么,為什么,不干脆,停下來,轉過身,亮出自己的獠牙?
伊萊看著眼前的格雷。
看著這個,被他從泥濘中撿回來的、殘疾的、被全世界拋棄了的孩子。
看著他那雙,比任何利劍,都更加鋒利的眼睛。
一股早已熄滅了不知多少年的、名為“斗志”的火焰,在他的胸膛里,重新,劇烈地,燃燒了起來!
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不再是那個孤魂野鬼了。
他有了一個……傳人。一個,比他更狠,更聰明,也擁有著更無限可能的……傳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萊突然,爆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大笑。他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笑得前仰后合。
他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那原本因為恐懼而佝僂的腰背,在這一刻,重新,挺得筆直!
“說得好!小子!說得他媽的太好了!”他大聲地吼道,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豪情與戰意,“沒錯!我們不跑了!跑,是留給那些‘獵物’的!從今天起,我們,要做‘獵人’!”
他走到格雷面前,將他,從地上,重新抱回了輪椅上。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的銳利和明亮。
“但是,在那之前!”他看著格雷,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必須!變得比現在,強上一百倍!一千倍!”
他從懷里,掏出了那十塊,他們從黑市,好不容易才買回來的“靜謐之石”。
“從明天起,沒有識字課,沒有歷史故事了!”
“我將對你,進行地獄式的、真正意義上的‘魔法訓練’!”
“我要把《伊萊的魔法筆記》里,那些我本來打算,讓你十年后,才能接觸到的、真正的‘屠龍之術’,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都,刻進你的骨子里!”
“我要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鋒利、最惡毒、也最令人恐懼的……那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