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強手中抓了一把工業券,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二人并肩向鍋爐房走去。
張學強忽而問道:“哎,你平時換雞子兒都去哪兒?”
楚青青嚇得臉色一白,急忙四下看了一圈,這才松了口氣兒道。
“你問這干嘛,你不是有雞蛋票嗎?”
張學強道:“怕啥,我還能抓你個投機倒把嗎?”
楚青青又謹慎的看了一圈,壓低聲音道:“隆福寺鴿子市!”
果真是鴿子市!
鴿子市,跟后世自由市場農貿大集差不多,路邊擺著一串散攤,除了花鳥魚蟲,還有舊貨和針頭線腦之類的東西,實際上是半公開的黑市。
農村人經常過來,拎著籃子,上面用稻草或者舊衣服作掩護,下面藏著雞蛋、鴨蛋,甚至是當天宰殺的雞鴨,用來兌換糧票。
也有人倒賣細糧和工業券之類的票券。
這地方,比鬼市安全點,但是得應付市場管委會的檢查。
經常能看到,幾個戴紅箍的追一大群人,像是趕鴨子似的。
張學強道:“那換十個雞蛋要多少糧票呢?”
楚青青臉色發白,低聲哼哼道:“怎么也得一斤,你問這干嘛,當心被人聽了去,要不回家再說,這里人來人往的!”
這女人真是太小心了,張學強還有一肚子話,都被堵了回去。
打完開水,二人回觀察室的路上,楚青青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張學強,你正經高中畢業,學習可別放下了!
張學強頓時皺起了眉,這女人到底要暗示什么?
向她看去時,她已經緊緊低下了頭,仿佛剛才什么都沒說一樣。
觀察室里依舊冷清安靜。
帽頭吊針已經拔了,坐在炕沿上,端了碗稀粥小心翼翼喝著。
瞎嬸子半靠在病床上,空洞洞的雙眼望著天花板。
三亮坐在小板凳上,腦袋枕著床頭柜,小呼嚕聲傳出去老遠。
床頭柜上保暖飯盒里的大白饅頭,散發著面粉和燒羊肉的香味兒。
張學強一進門,帽頭就放下碗,掙扎著要站起。
三亮恰在此時驚醒,吸溜著口水猛地坐起來。
“哥,剛才大夫說,下午他們就能出院了!”
這年頭醫療資源緊張,好的差不多的病人醫院都會主動清理,留下床位給更需要的人。
張學強上前按住帽頭,“躺著,想吃啥說話!”
帽頭掙扎著站起,湊到張學強耳邊低聲道:“哥,昨晚上我聽到計得草說,小年以前就搬走。”
張學強正惦記他家那兩間房子呢,心里大喜,開始琢磨怎么去找房管部門租下來。
帽頭道:“哥你得小心了,計得草給你下了蛆,可我沒聽清就暈了!”
這個計得草,真是個禍害!
張學強心里一陣煩躁,表面卻風輕云淡。
“沒事,我有數呢,你只管好好養病,該拿的藥都拿全了。
還有瞎嬸子的病也一起治治,錢的事別擔心,咱現在有地方報銷!”
他是惦記著四叔的醫藥費呢,反正廠里報銷,不用白不用。
帽頭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只是灼灼地望著張學強,嘴唇抿成了一條縫。
張學強轉臉道:“三亮麻煩你下午送帽頭和瞎嬸子回去,我這有事先出去一趟。”
說著悄悄塞給三亮十塊錢。
楚青青抓起那個饅頭,塞在張學強手中,“吃了再走,你一天沒好生吃東西了!”
張學強看著饅頭里夾的油汪汪的肉,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女人真舍得,以前可不這樣。
......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小舞臺上,一位身穿中山裝的女演員,正在唱京韻大鼓,抑揚頓挫的嗓音,充滿了這不算大的房間。
幾個茶客正搖頭晃腦地聽得津津有味。
角落里那張油漆斑駁的柳木桌上,擺著幾盤子白生生熱氣騰騰的餃子,吸引了不少人投過去熱切的目光。
張學強正手端茶碗看著面前的黃三狼吞虎咽地吃餃子。
這老小子,腦門子上敷著一個冰袋,看起來非常搞笑,但他氣色不錯,想必是死不了了。
“張爺,您,您也吃啊!”黃三說話含混不清,還不停地往嘴里塞餃子。
張學強擺了擺手,讓他敞開了吃。
今兒中午張學強吃了楚青青的大饅頭,早就飽了。
餃子上桌時,他只是每樣嘗了一個,雖說缺油少佐料但感覺味道還不錯,看來樊子君下了不少功夫。
餃子雖好,他卻也沒有開懷大吃的食欲,只是讓黃三隨便吃,順口問出了對于糧票的疑問。
黃三夾著個燙嘴的餃子往嘴里塞,腦門上敷的冰袋滑到后頸,露出沒消腫的青包。
這老小子傷不重,大夫給開了點消炎、止痛藥,讓他覆冰就打發了。
此刻他說話還漏著風:“張爺,您是沒經受過六零年的饑荒——俺在北大荒屯墾時,連隊斷了三天口糧,司務長拿五斤糧票跟老鄉換了一筐凍土豆,那票子比金條都金貴!”
張學強點了根紅塔山,看黃三把醋碟舔得溜光:“聽說在鴿子市有人拿十個雞子兒換一斤糧票,按說十個雞蛋能抵一斤糧食的嚼谷,直接吃雞子兒不好吃?咋就非得換票?”
黃三灌了口高沫茶,喉結上下滾動:“您當這是算工分呢?雞子兒是金貴吃食,可在這沒冰窖的年月,伏天放三日就臭,冬天凍成冰砣子也存不過半月。
去年俺舅媽攢了二十個雞蛋想換布票,趕上下雨路滑摔了一籃子,回家哭了半宿——那可是給表妹做新棉褲的指望!”
他又夾了個熱餃子塞嘴里,“糧票這物件,跟老錢似的越放越結實,揣棉襖里十年八年都不壞。
去年俺去天津衛辦事,揣著糧票能在館子吃了碗撈面,要是揣三斤雞子兒,早被聯防隊當投機倒把的抓起來游街了!”
張學強想起今早楚青青說的,“可黑市上也有散糧賣,聽說是兩毛五一斤,比糧店貴不了多少。”
“嗨!”黃三把冰袋重新按在腦門上,“張爺您沒見過查投機倒把的陣仗——上個月西四牌樓抓了個賣私糧的,倆戴大蓋帽的往糧袋上一坐,那糧食就得充公,人還得進學習班啃窩頭。
糧票是國家發的‘正經路’,拿票去糧店買糧,賬本上都落著筆,就算查起來也是‘公價口糧’,跟黑市上的‘黑糧’兩碼事!”
窗外突然傳來自行車鈴鐺響,黃三激靈一下站起來,冰袋差點掉進餃子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