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立威廉船塢廠外。
夜風嗚嗚的刮。
像是老人的嗚咽。
玉墨低著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孩童,聲音嘶啞。
“站起來!!!”
那個孩童,不知怎地,最終止住了啼哭。
她拽著自己娘親破棉襖的衣袖,蹣跚著站起。
夜風吹拂。玉墨的紫旗袍在人群里像朵將謝的花。
她看見那孩童手上的凍瘡,之后立刻低頭,翻找自己挎著的黑色布包。
這是從金陵女子學堂里帶出來的。
因為覺得又大又實用,就背在了自己身上!
她從那布袋里,摩挲出了一個雪花膏,之后塞進那孩童的手里。
“自己擦!”
“不準再哭了!”
“更不準隨便跪下……下跪換不來尊嚴,更換不來活命……”
那孩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而玉墨此時才轉(zhuǎn)過頭。
她的前方不到兩百米,就是立威廉船塢廠。
船塢廠前亮著幾盞昏黃的電燈,把船塢廠前的街景照亮。
此時的夜風撕扯著船塢廠鐵門上的告示,泛黃的紙頁嘩啦啦作響,像一群垂死掙扎的蝴蝶。
電線桿上的燈泡在風中搖晃,昏黃的光暈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像是無數(shù)來不及落地的魂靈。
玉墨瞇起眼。船塢廠門口此時擠滿了人,像被潮水沖上岸的魚群——這些人,都是原本被收留在安全區(qū)的難民!
人群里最扎眼的是那個駝背老漢——他背上竹簍里的娃娃正把半塊發(fā)霉的餅往嘴里塞,餅屑簌簌落在老漢打了補丁的藍布褂上。
老漢身后跟著個裹小腳的老嫗,她懷里緊緊摟著個青花瓷瓶,瓶里插著幾枝早已枯萎的桂花。每當遠處傳來炮聲,老漢的脖子就會猛地一縮,連帶背上的竹簍也跟著顫抖,像只受驚的烏龜把腦袋藏進殼里。
距離玉墨不遠處,蹲著個穿灰布長衫的中年人。他的金絲眼鏡斷了一條腿,用棉線勉強纏著,鏡片上還沾著米行的面粉。腳邊的藤箱里露出半截算盤,木框上"永豐糧行"的燙金字已經(jīng)斑駁。
他不停地回頭張望,仿佛能透過重重夜幕看見自家鋪子的招牌。妻子攥著他的衣袖,腕上的玉鐲磕在箱子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當家的!”
女人突然控制不住的嗚咽!
“咱那缸醬菜還沒埋好......”
男人沒吭聲,只把箱子里那摞賬本又往里推了推,賬本邊角還沾著前天收賬時蹭上的豬油。
擁簇的人群中,著裝最齊整的是一群女學生。她們大多剪著齊耳短發(fā),藍布旗袍下擺沾滿泥點,卻還倔強地保持著整齊的隊形。
有個扎麻花辮的姑娘突然蹲下,從包袱里掏出水袋,卻不小心,帶出半塊硯臺。
一旁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姑娘,眉頭微蹙。
"帶上這個做什么?"
那扎著麻花辮的姑娘的指甲摳進硯臺縫隙,那里藏著干涸的墨跡!
“先生之前說過......寫文章的手不能斷。我以后想當記者!所以每天都要寫文章。”
夜風掀起那個麻花辮姑娘的的衣角,露出綁在小腿上的剪報——全是這半個月來的戰(zhàn)況新聞。
……
玉墨看著這一幕,幽幽的一嘆。
而就在這時,她的目光望見不遠處一個穿著黑色修女服的修女。
那名修女,站在搖曳的燈影里,黑色的修女服被夜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她的金發(fā)已經(jīng)夾雜著銀絲,用發(fā)網(wǎng)草草地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被汗水黏在額前。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眼下是兩道青黑的陰影,像是用炭筆畫上去的。
她抬手擦了擦臉頰上的煤灰——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蹭上的。
她修女服的袖口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右手食指纏著紗布,隱約滲出血跡。
當她的目光落在玉墨身上時,干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擠出一個疲憊至極的笑容。
“玉墨!"
她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中文帶著濃重的異國腔調(diào)!
“辛苦你了!”
玉墨迎了上去,她看著眼前的老修女,疲憊的面容,搖了搖頭。
“我做的這些和您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只是想要拯救我的同胞!”
魏思琳修女,此時抬起手,想要說些什么。
可還不等她開口,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削的肩膀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玉墨連忙走上前,想要扶住魏思琳顫抖的身軀。
但魏思琳只是擺了擺手,隨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捂住嘴,咳嗽平息后,手帕上赫然多了幾點猩紅。她若無其事地將手帕塞回口袋,指了指船塢廠方向!
“親愛的姑娘!”
“我們沒空閑聊,按照和威廉先生的約定。”
“再過十二個小時,船塢廠的六艘輪渡,就要發(fā)船!”
“船塢廠的船工,在連夜修補那六艘輪渡。”
“而我們,也必須在天亮之前,把安全區(qū)內(nèi),想要出城的老百姓,遷移到這里!”
“西爾維婭修女,做過統(tǒng)計,安全區(qū)內(nèi)的各大收容所,目前一共兩萬四千人三百六十二人……我想和立威廉先生商量一下,看他能否通融一下,可否把這兩萬四千多人,都送出金陵城……”
“這些老百姓,都可以藏在貨倉里。雖然會有些擁擠,楚江水流也湍急,但輪渡只是橫渡楚江,穿過邪倭臺艦隊的封鎖圈的話,用不了多少時間,最多也就一個下午……”
“一個下午之后……”
玉墨眼神閃爍幽芒。
“一個下午之后,這些金陵的老百姓,就可以遠離戰(zhàn)場……此后,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我去和那位威廉先生商量一下……”
可玉墨的話音未落。
昏黃的燈光下,船塢廠生銹的鐵門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鐵門緩緩打開一道縫隙。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鼻子中年洋人,從陰影中踱步而出,他的皮鞋踏在碎石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玉墨的抬起眼皮。
她在論壇上,看見過這個洋人的照片,他就是立威廉船塢廠的廠長……被林彥,綁架了情婦和私生子的老威廉!
此時的老威廉,神色有些萎靡,他的西裝皺得像揉過的報紙,領帶松松垮垮地掛在脖子上。那張原本紅潤的圓臉此刻灰暗如鉛,眼白上爬滿血絲,像是被人用紅墨水畫上去的蛛網(wǎng)。濃密的胡茬從下巴一直蔓延到顴骨,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青黑色。
他右手攥著一份電報,紙張已經(jīng)被揉得不成樣子。他嘴里叼著的雪茄早已熄滅,卻還死死咬在齒間。當他抬頭看向人群時,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一枚硬幣。
他走到魏思琳修女面前,壓低了聲音。
“魏思琳修女!”
他的聲音像是從地窖里傳出來的,帶著濃重的日耳曼口音!
“我們遇到麻煩了。”
他舉起那份皺巴巴的電報,紙張在風中簌簌作響!
“剛收到消息,邪倭臺艦隊,將在明天十點前,增派十二艘鐵甲艦抵達楚江,以求封鎖整個楚江水域。飛機也會在楚江上空巡邏,不允許再有渡船跨越楚江……直到他們的陸軍打進金陵城!!!”
“等到他們的陸軍,打進金陵后,他們的艦隊,會去支援陸軍,屆時,金陵城北的楚江封鎖鏈,才有可能松動……”
立威廉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寬厚的肩膀佝僂成一團。等他直起身時,玉墨注意到他的西裝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時而掃向遠處的江面,時而盯著自己的皮鞋尖,就是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我不確定,我們還能不能把這六艘渡船開出去!”
他喃喃自語,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腕上的海軍腕表——那是他退役時,海軍元帥親自頒發(fā)的紀念品!
玉墨的瞳孔驟然收縮,眼中的怒火如同被澆了汽油般轟然炸開。她一個箭步?jīng)_上前,高跟鞋踩碎了地上的枯枝,發(fā)出"咔嚓"的脆響。細長的手指猛地揪住老威廉的領帶,絲綢面料在她指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嘶啦聲。
“你說什么?!”
她的聲音像是刀片刮過玻璃,在夜風中尖銳地炸開。涂著丹蔻的指甲幾乎要陷進老威廉的脖子里!
“王八蛋!你再說一遍?!”
“什么叫走不了?”
老威廉被她拽得一個踉蹌,雪茄從嘴里掉落,在泥地上滾出猩紅的火星。他的領帶絞在喉結(jié)處,臉色開始發(fā)紫,卻不敢掙扎——玉墨身后那些難民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狼群。
魏思琳修女的臉瞬間褪去全部血色。她踉蹌著后退半步,黑色修女服被風吹得緊貼在單薄的身軀上,仿佛突然又瘦了一圈。藍灰色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窩里顫抖,干裂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里面發(fā)黃的牙齒。她下意識抓住胸前的十字架,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不......”
這個音節(jié)從她喉嚨里擠出來時已經(jīng)破碎,帶著鐵銹味的喘息。她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痙攣,十字架的尖角刺入掌心,鮮血順著銀鏈滴在黑色裙擺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玉墨的旗袍開衩處露出劇烈顫抖的大腿,她整個人像張拉滿的弓,幾乎要把老威廉提起,離開地面!
“兩萬四千條人命!你他媽現(xiàn)在跟我說開不了船?!”
她的唾沫星子濺在老威廉臉上,混著對方額頭上滾落的冷汗一起往下淌。
老威廉的喉結(jié)在領帶束縛下艱難滾動,眼球開始充血。他哆嗦著舉起那份電報,紙張擦過玉墨的手背,留下一道淡淡的油墨痕跡。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悶雷般的炮響,震得船塢廠鐵門上的銹屑簌簌掉落。
魏思琳修女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佝僂的身影在炮火映照下投出扭曲的剪影。
她咳得那么厲害,以至于不得不扶住旁邊的電線桿,指縫間的十字架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當她終于抬起頭時,嘴角赫然掛著一絲猩紅,藍眼睛里的光像是風中搖曳的蠟燭,隨時可能熄滅。
玉墨此時不得不松開了掐著老威廉脖頸的手。
轉(zhuǎn)頭去攙扶魏思琳修女。
而魏思琳修女,則抓住玉墨的手腕。
她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老威廉。
“威廉先生……”
“金陵兩萬多條百姓的性命,擔在你我的肩上。”
“再想想辦法吧!”
“救下他們,上帝會保佑你的。”
玉墨則面色猙獰,像一只憤怒的母狼。
“死胖子!別忘了,你的情婦和私生子,還在我們手里。”
“船塢廠的船,要是開不出金陵城!”
“你這輩子也別想看見你的情婦和兒子了。”
“魏思琳修女,信奉上帝!我可不信!”
“為了我的同胞,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老威廉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扭曲著,額頭上青筋暴起,像幾條蚯蚓在皮下蠕動。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喉結(jié)上下滾動,仿佛要把什么可怕的東西咽下去。
他低下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腕表上的指針,十二點二十六分……
表盤這一刻在他顫抖的指間,似乎模糊成一片。
他猛地抬頭看向江面,西北方向,邪倭臺的艦船,此時正向著金陵西北的光華門開火……遠處的炮火映在渾濁的江水上,像一條條猩紅的蛇在游動。
冷汗順著他肥厚的下巴滴在電報上,暈開了油墨。
"還有……還有一個辦法。"
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日耳曼口音因為恐懼而變得更加濃重。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海軍腕表,金屬表帶在寂靜中發(fā)出細微的"咔嗒"聲。
"現(xiàn)在是凌晨十二點二十六分……"
他猛地將電報揉成一團塞進口袋,左手突然抓住玉墨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四點!凌晨四點之前,我們提前發(fā)船!"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亮光,像是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金陵城,已經(jīng)被邪倭臺的軍隊,圍困,只有北面,因為毗鄰著楚江,邪倭臺的軍隊,無法將金陵城的北邊徹底封鎖。”
“我們從秦淮口岸出發(fā),抵達淞滬旁的八橋碼頭——這座目前,由日耳曼租界的碼頭,需要六個小時!”
“六艘輪渡的檢修已經(jīng)完成七成……雖然不能確保完全安全!但下水沒問題,每條船上還配備了四個船工!就算遇到風險,六個小時的時間,他們至少能保證輪渡不會沉船!”
遠處又一聲炮響,震得船塢廠的鐵門嗡嗡作響。
老威廉渾身一抖,卻突然露出猙獰的笑容,金牙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光。
“只要能在四點前出發(fā)……就還有希望搶在封鎖前抵達安全碼頭!”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變成耳語,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我的手續(xù)齊全……”
“以日耳曼和邪倭臺的同盟關系,他們不會搜查我的船只!”
“只要沒到十點,沒到他們指揮部要求的封鎖時間。”
“楚江上的邪倭臺艦隊,就不會太過為難,掛著日耳曼旗幟的輪渡!”
他松開玉墨的手,做了個塞錢的動作,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如果他們硬要搜查,大不了給他們?nèi)恍┙鹱踊蛘咩y元!”
“老子在大夏行商這么多年。”
“最不缺的就是金子和銀子。”
夜風突然轉(zhuǎn)向,帶著硝煙味灌進每個人的鼻腔。老威廉的領帶被吹得翻飛,像條垂死的蛇纏在他脖子上。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極其清醒,死死盯著玉墨的臉。
可就在這時,魏思琳修女抬起頭。
她的面色依舊慘白。
“不行……”
“四個小時的時間,沒有辦法把兩萬四千名安全區(qū)的難民,都轉(zhuǎn)移到輪渡上。”
而就在這時,老威廉忽然歇斯底里。
“清醒一點吧!修女!”
“我那六艘輪渡,就算把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拆了,也裝不下兩萬四千多人!”
“一艘輪渡,正常也就裝兩千兩百人……”
“擴容之下,三千多人已經(jīng)是極限。”
“輪渡超載什么后果你知道嗎?超載運輸會造成船舶重心升高,穩(wěn)性變小,楚江的浪又急,一個大浪打過來,船舶重心不穩(wěn),會直接導致船舶傾覆沉沒!”
“六艘輪渡,能安全承載著一萬八千人到達八橋碼頭,你都應該感謝上帝保佑!”
“非常時期,需要有取舍!!!”
“這個國家的百姓,淪落到這種境地……要怪誰?怪我嗎?還不是因為這個國家積貧積弱,自己不爭氣!”
玉墨的五官徹底扭曲。
那張美麗的臉,在夜色下,這一刻,宛如女鬼。
“你這個狗東西!”
她本能的往自己的背包里摸去,包里有她攜帶的手槍。
可就在這時。
玉墨的身后,忽然有嘶啞的聲音,糅雜在風里傳來。
“菩薩,女菩薩……你別為難!我不走了,我留在金陵城!這個老洋人說得對,國家變成這樣,怨不得別人……我曾經(jīng)也是個糊涂兵,見證過,大清覆滅,軍閥割據(jù),活到這副年紀,才意識到什么是家國,鬼子要是真的來了,大不了讓他們砍掉我的頭顱,我要是運氣好,沒準還能拼掉一個,那就是賺了!我出生就在金陵,死也在金陵,蠻好的……只希望活下去的父老鄉(xiāng)親,別低頭,別下跪!下跪換不來尊嚴活命,要記得這國仇家恨!死也別當亡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