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翻滾著吞噬了半個營地,火星子在黑霧中明滅,像無數猩紅的眼睛。
林彥弓著腰在火線間穿行,燃燒的帳篷骨架在他身后轟然倒塌,炸起的灰燼撲在臉上,燙出細小的紅點。
他瞇著眼往前摸,他記得剛剛在木屋前看到,被他解救的絡腮胡大漢他們,就在這個方位……
他手里攥著一把從地上撿起的步槍,里面還有四發子彈……這是他目前唯一的武器。
眼前的濃煙太大了,可視度不足一米。
濃煙嗆得他肺管子都在疼。
而就在這時。
砰的一聲。
他忽然撞上個硬物——是一個寬闊的背影。
林彥抬起頭,只看見一個穿著藍灰色軍裝的大漢正蹲在彈藥箱后往自己手里的步槍,裝填子彈,火光把他半邊臉照得發亮,另半邊卻陷在陰影里,活像尊煞神。
他的更前方,則是一塊碩大的山石,這塊山石,成了一個天然的掩體。
眼前的大漢,正是那絡腮胡大漢。
他扭頭一瞥,先是一愣,隨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是你啊!”
“我還以為是小鬼子,差點開槍!!!”
“怎么樣,所有的俘虜,都被救出來了?”
林彥喘著粗氣。
“都救出來了!”
“還有幾個小丫頭!”
絡腮胡大漢先是一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
“這幫狗雜種畜生!”
“老子和他們不共戴天。”
林彥看了他一眼。
“戰況怎么樣?”
絡腮胡大漢回過頭,他的目光,像是能穿破眼前的濃煙。
“情況不妙!”
絡腮胡大喊的拇指狠狠頂開步槍的槍栓,黃銅彈殼蹦出來砸在焦土上!
“狗日的鬼子指揮官,把觀察所守成鐵桶了!”
“這幫狗日的雖然都是畜生。”
“但是你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戰場組織,調度能力,甚至士兵的素質都比我們強……強太多。”
“不愿意承認也得承認!”
“我們和對方就是有差距!”
“在淞滬戰場上,我就意識到了。”
“我們總說,我們是最能吃苦耐勞的民族,但吃苦耐勞不光是挨餓吧。我見過把自己捆在樹上吃喝拉撒睡的鬼子;我還見過,累死在腳踏車上的鬼子……他們的意志力和作戰能力,都不比我們差!自封的優點,會害死我們。”
那絡腮胡大漢咬著牙,眼中都是悲涼。
林彥呼出一口濁氣。
“你叫什么名字?”
絡腮胡大漢吐出一口濁氣。
“第三十六師,七團三連連長,龔有道!”
“我們師在淞滬戰場上,堅持了兩個多月……大家伙從一開始的戰意盎然,到后面的滿腹牢騷,我都看在眼里。”
“大家不怕死……”
“東北淪陷六年,再加上這么多年鬼子,在咱國家的領土上,作威作福,大家心底里都憋著一股氣!”
“但是……戰斗效率低下,事故層出不窮,上峰歸咎于我們的瀆職,我們則歸咎于派發下來的武器老舊。從不遵守規則,又抱怨沒有規則,于是大家就有很多原因可以互相歸咎。”
“真正導致我們一次又一次戰敗的,可能不是我們軍隊戰斗力的問題……而是國家本身就出了大問題……問題就像病菌,它不是鬼子入侵帶來的,問題它本來就在這,什么是問題,問題就是出錯了,錯了就是不對,不對就要改……”
“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看到咱的國家把這問題改正過來!”
林彥的喉結動了動,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
可就在這時。那絡腮胡大漢又一拍大腿。
“他娘的……”
林彥一愣,順著龔有道的視線往外看。
這才發現,一陣東風吹來,暫時吹散了他們眼前的硝煙。
而林彥也清晰的看到,不遠處的小山包上的半地下工事此刻亮如白晝,沙袋掩體,繞著那個小山包,堆得有接近一人高,沙袋掩體后探出七八個鋼盔,九二式重機槍的槍管從射擊孔伸出,像條蓄勢待發的毒蛇。
兩個鬼子正往入口處潑汽油,火墻將上山的小路封得嚴嚴實實。
絡腮胡大漢呼出一口濁氣。
“看見沒?”
他的刺刀尖指向工事側翼!
“狗雜碎連發電機都挪到戰壕里了!”
林彥看見,三根粗黑的電纜像臍帶般連接著工事與戰壕,隱約能聽見柴油機的嗡鳴。
林彥的指甲摳進掌心。這比他預想的更糟——炮兵觀察所不僅沒亂,反而借著爆炸的掩護完成了戰術調整。現在強攻就是送死,可再拖下去……
敵軍的支援部隊一旦抵達。
就更難有機會拿下炮兵指揮所。
龔有道此時轉過頭,雙眼亮晶晶的盯著林彥。
“教導總隊來了有多少人?”
“有沒有火炮?”
“實在不行,咱也給他來上一炮!”
林彥的表情,少見的有些尷尬。
他咧了咧嘴。
“沒有火炮!”
“除我之外,營地外,還有十三名戰友……”
龔有道的表情一僵。
眼角不停抽搐。
“十三個人?”
“就十三個人?”
“你們一個班,敢攻打一個鬼子的中隊?而且還是加強中隊!”
“給你一個團,你是不是敢打鬼子的聯隊啊?”
“給你一個軍,你是不是敢嘗試,把東北都給奪回來。”
林彥挑了挑眉。
嘿嘿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可就在這時。
轟!
西南方突然騰起橘紅火球,氣浪掀飛了兩個油桶。
林彥轉頭,竟然看見那個教書先生武青云從硝煙里鉆出來,長衫下擺燒得只剩半截,懷里卻死死抱著個彈藥箱。
絡腮胡大漢,猛地躥出去接應
“老武!”
他快步竄出,又快速拉著武青云,躲回掩體后面。
而林彥此時才發現,武青云捧著的彈藥箱里碼著六枚九七式手雷——鑄鐵殼體上還沾著血手印。
武青云癱坐在地上喘氣,額頭被彈片劃傷,鮮血把他的半邊臉都染紅了。
“東......東邊戰壕摸來的......”
他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血絲!
“我看見,山包那邊,有個戴眼鏡的鬼子軍官,拿著個望遠鏡,在觀測什么......像是在測算坐標......”
林彥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他清楚這意味著什么——炮兵觀察所還在運作,紫金山上的,金陵守軍陣地的坐標正被源源不斷傳向后方炮群!
龔有道咬著牙。
“必須端掉它!”
他死死盯著林彥,刺刀在地上劃出深溝!
“我帶弟兄們正面佯攻,幫你們分擔火力,你們教導總隊的士兵,找機會,逼近炮兵指揮所……”
但林彥卻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
他抬手,指向觀察所頂部的無線電天線——那根鐵桿正在調整角度,天線底部的信號兵揮舞著紅白兩色旗。
“我之前了解過簡單的旗語……那代表著火力覆蓋準備!”
“炮兵觀察所,會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內,向后方的炮群,發送精準的,紫金山上,我方陣地的坐標!”
“一旦炮火覆蓋完成。”
“就算紫金山陣地沒有淪陷,我方守軍,也會損失慘重!”
龔有道的面色越發難看。
而就在這時,炮兵觀察所方向。
探照燈慘白的光柱掃過營地。
林彥看見獨眼軍曹站在光柱中央,軍刀劈開濃煙,刀尖直指他們藏身的方位!
“彼らはそこにいる!(他們在那里!)”
子彈頃刻間潑灑過來,打得他們前方的山石,碎石崩裂;彈藥箱,更是火星四濺。
林彥撲倒的瞬間,瞥見教書先生往懷里塞了倆手雷,更遠處,中年僧侶匍匐在地上,但他仰著頭,死死盯著遠處的炮兵觀察所,他的懷里,竟然壓著一個不知道從哪里找到的炸藥包!
“聽著!”
林彥在槍聲中嘶吼!
“我混進去炸觀察所!你們制造混亂掩護我!”
他扯下沾血的繃帶纏在手掌上!
“把剩下的手雷都給我!”
絡腮胡的眼珠子瞪得血紅!
“你他娘找死?!”
“太冒險了!”
“你怎么知道你還沒有暴露?”
林彥咬著牙。
“不管暴沒暴露,都得試一試!”
“只有我有可能靠近炮兵指揮所!”
“希望那個獨眼的軍曹還能再相信我一次!”
林彥搶過兩枚手雷塞進褲兜,鑄鐵殼體隔著布料烙得皮膚生疼!
“槍法好的話,想辦法打掉探照燈!”
“我趁黑摸進去!”
但就在這時。
那個半邊臉都是鮮血的教書先生,突然抓住林彥的手腕,他的眼睛亮得嚇人!
“穿著這身鬼子皮,就能靠近炮兵指揮所嗎?!”
林彥一愣。
“還得會說邪倭臺語!”
“不對……”
“你什么意思?”
武青云的呼吸急促。
“你的計劃是混進炮兵指揮所,之后引爆手雷對吧?”
“但你的計劃紕漏太多……先不說你的身份,到現在有沒有暴露,就算鬼子的軍官,讓你進了戰壕,你有機會把手雷扔進炮兵觀察所嗎?”
“炮兵觀察所在山坡上!”
“我剛剛在東邊戰壕都看見了。”
“一般的士兵,根本不允許接近炮兵觀察所,能靠近炮兵觀察所的,都是軍官。”
“所以你的計劃不成立。”
“但是……”
武青云的聲音越發嘶啞。
“如果有人能和你打配合的話,你計劃的成功率,將會大上許多。”
“我也能穿上鬼子的軍裝!”
“我也會說一點邪倭臺語。”
“你拖著我,往炮兵觀察所的方向跑。”
“不需要混進去,只要帶著我靠近他們的掩體就行。”
“剩下的交給我!”
林彥咽了一口唾沫。
“你到底想干嘛?”
武青云扭頭看向不遠處匍匐在地的和尚。
“世航大師!”
“把你的炸藥包,交給我。”
“我去炸掉他們的防御工事。”
原本匍匐在地的和尚,錯愕的轉過頭,他的嘴唇微微抖動,想要說些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只是把手里的炸藥包一丟,丟到了武長青手里。
而林彥這時才看見,那個和尚,之所以一直趴在地上,是因為他的兩條大腿,都被子彈打穿了,打出了好幾個血漬呼啦的血洞。
鮮血汩汩的往外流!
那和尚臉都白了,可還是沖著林彥他們咧嘴一笑。
“都說佛門子弟,四大皆空!但國家到了這種地步,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四大皆空……”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萬歲……祖國昌盛,民族萬歲!”
林彥一愣,他瞪大了雙眼,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而武青云,已經跪坐在焦土上,將炸藥包輕輕放在膝頭。
他顫抖的手指解開長衫前襟,從貼身的暗袋里掏出兩枚九七式手雷——鑄鐵殼體上還沾著他方才搬運彈藥箱時留下的血指印。
林彥看見他咬住手雷保險銷的銅環,脖頸青筋暴起。
咔嗒一聲輕響,銅環被牙齒生生拽出,帶著晶亮的口水絲垂落在胸前。
武青云將裸露的引信小心塞進炸藥包的導火索縫隙,又用綁腿布條死死纏緊。
他做這些時,指尖被手雷的防滑紋磨得血肉模糊,血珠順著布條紋理滲進炸藥包的麻布表層。
“這樣就可以了!”
“這種炸藥包的破壞力很大的!”
“小鬼子打溧陽的時候,我見他們用過,輕而易舉的就炸塌了溧陽的城門樓子!”
“只要距離足夠近,毀掉他們的防御工事沒有問題。”
“我可以貼靠著炮兵觀察所的山包引爆!”
“到時候,就算炸不到炮兵觀察所,也能毀掉他們搭建的防御工事,到時候,你們就有機會,完成你們的任務!”
他抬起血跡斑斑的臉,火光在他瘦削的臉上跳躍。
一陣裹挾著火星的風掠過戰壕,將武青云燒焦的衣角掀起。
林彥看見他后背的棉絮從破洞里翻出來,像綻開的蒼白花朵。
更遠處,世航大師匍匐在血泊里念誦往生咒,每念一句就有血泡從嘴角溢出。
林彥的呼吸越發沉重。
“這種炸藥包引線很短的!”
“一般是這群倭寇用來自殺式進攻的時候,才用得著!”
“你他媽真不想活了?!”
林彥攥住武青云的手腕,沾血的繃帶在對方皮膚上勒出深痕。他這才發現教書先生的手臂輕得像枯枝,腕骨凸起處還留著麻繩勒出的紫黑色淤血。
武青云突然咧開嘴笑了。他缺了顆門牙的豁口里漏著風,卻讓這個笑容顯得格外明亮!
“我的學生都死絕了。”
“我當時答應過他們的,要帶他們回家的!”
“我答應了他們,卻沒能做到。”
“我這個教書先生,當的不合格。”
他拍了拍炸藥包,震落一層硝石灰!
“我總覺得那些孩子的魂魄,就在溧陽鎮的天上飄著,入不了地府,不能往生……”
“他們一定是在等我為他們報仇!”
“在他們眼里,我這個教書先生,博覽古今群書,好像無所不能!”
“但結果鬼子來了,我只能跪在地上,求那些鬼子,放過我的學生。”
“他們那時候一定很失望!”
探照燈的光柱掃過他們頭頂,照亮武青云半邊染血的面龐。林彥這才注意到他左耳只剩半截,新鮮的結痂處還粘著碎發——那也是被彈片削掉的。
武青云突然挺直脊背,染血的長衫在風中獵獵作響。
“諸君......”
“能與諸位共赴國難,是武某三生有幸。”
“武某之前,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但今天若能為學生報仇,能為國家而死,武某死而無憾!讓武某去吧!”
“這是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總要有人犧牲!溧陽淪陷后的慘狀,武某,現在還歷歷在目,別讓金陵變成下一個溧陽!”
“俺也曾,灑了幾點國民淚;俺也曾,受了幾日文明氣;俺也曾,拔了一段殺人機;代同胞愿把頭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