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煥站在地牢入口的陰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鐵像。玄鐵重門后傳來的撞擊聲越來越重,越來越急,沉悶如巨獸擂鼓,每一次撞擊都讓腳下的青磚地面微微震顫。空氣里彌漫著符箓?cè)紵蟮慕购叮祀s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腥甜惡臭。
門縫里,絲絲縷縷的黑氣頑強地鉆出,扭曲、膨脹,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貪婪地舔舐著門上新貼的、由玄璣子親筆繪制的金色鎮(zhèn)煞符。那金光在黑氣的侵蝕下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
“統(tǒng)領(lǐng)!符…符快撐不住了!”一個侍衛(wèi)聲音發(fā)顫,握著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雷煥沒回頭,布滿血絲的虎目死死盯著那扇仿佛隨時會被撞開的鐵門。他盔甲下的肌肉虬結(jié)賁張,青筋在脖頸上跳動。陳五自戕時噴濺的溫?zé)狨r血,仿佛還殘留在臉頰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此刻混合著地牢涌出的邪臭,直沖腦門。
“撐不住?”雷煥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金鐵摩擦的質(zhì)感,每一個字都像砸在人心上,“那就用命填!澆鐵水!貼符!不夠?就把你們自己的血抹上去!老子不管你們用什么法子!這扇門——給老子釘死!里面的東西敢露頭一寸,老子就剁它十寸!聽清楚沒有?!”
“是!統(tǒng)領(lǐng)!”侍衛(wèi)們齊聲嘶吼,恐懼被更深的狠厲壓下。滾燙的玄鐵汁被抬了上來,冒著刺鼻白煙,嗤啦作響地澆灌在門縫和符箓薄弱處,瞬間凝固成暗紅猙獰的鐵疙瘩。更多的符箓,帶著侍衛(wèi)們咬破指尖涂抹的血痕,密密麻麻地貼上。門后的撞擊聲驟然變得更加狂暴和怨毒,但門,暫時被一層層鮮血、符箓和滾燙的鐵水死死焊住。
雷煥聽著那沉悶絕望的撞擊,緩緩抬手,抹了一把臉,掌心里除了汗,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因過度用力咬破牙齦滲出的血絲。他盯著掌心那抹刺眼的紅,仿佛又看到陳五最后那怨毒不甘的眼神。
“兄弟…”他無聲地翕動嘴唇,眼底的火焰冰冷而瘋狂,“這血債…老子替你…先收點利息!”
* * *
**長樂宮·無聲的硝煙**
破碎的醫(yī)案紙屑和點點干涸的血跡還零落地粘在金磚縫隙里,如同絕望的殘骸。毛草靈倚在榻上,臉色依舊白得透明,仿佛一觸即碎的薄冰,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冰封的火焰。心脈處那縷邪氣在慧明禪師枯榮禪力的壓制下蟄伏著,卻像一條盤踞的毒蛇,冰冷地吐著信子。
小福子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殿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的聲音,每一滴都敲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袁監(jiān)正和玄璣真人那邊,如何了?”毛草靈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回娘娘,”小福子立刻躬身,語速極快,“袁大人已動用監(jiān)內(nèi)所有觀星儀和堪輿秘器,全力推演‘地肺寒晶’與‘玄陰真水’可能現(xiàn)世的方位氣機,龍虎山在京的道錄司典籍庫也已由玄璣真人親自帶人封存徹查,尋找‘九幽鎮(zhèn)煞箓’的蛛絲馬跡和‘千年桃木芯’的線索。宮庫、秘府、甚至…前朝廢苑的封存庫,都已得了娘娘手諭,任憑二位大人調(diào)用搜尋。”
“不夠。”毛草靈指尖輕輕敲擊著冰冷的鳳釵釵身,“傳哀家旨意,凡京畿三品以上官員、勛貴府邸、各大商行票號,即刻清查府庫秘藏!凡有奇異礦石、古木奇珍、不明寒水者,立報!敢有隱瞞藏匿者…”她頓了頓,鳳眸寒光一閃,“以通敵論處,抄家滅族!”
“奴才遵旨!”小福子心頭一凜,知道這是要刮地三尺了。
“通明殿那邊…”毛草靈的目光掃過角落依舊氣息奄奄的慧明禪師,“可有什么動靜?”
“回娘娘,那位…送了一卷東西來。”小福子從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顏色暗沉、非帛非紙、邊緣毛糙的舊物,雙手捧上。“只說…‘活扣’未解前…或可…暫緩‘巢’動…”
毛草靈接過。入手冰涼滑膩,帶著一股陳年的土腥氣和若有若無的陰冷。她緩緩展開。上面沒有文字,只有一幅極其簡陋、線條扭曲怪異的圖畫:一個四肢被釘在地上的人形輪廓,心口位置畫著一個猙獰的、仿佛在蠕動的黑點,周圍環(huán)繞著數(shù)道扭曲如蛇的符文。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壓抑、令人作嘔的氣息撲面而來!
活人樁圖譜!
毛草靈瞳孔驟然收縮,指尖猛地攥緊!那冰冷的邪異感順著指尖直刺心脈,盤踞的邪氣竟與之產(chǎn)生了一絲微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鳴!她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眼前發(fā)黑,幾乎要將這邪物扔出去!
“娘娘!”小福子驚呼。
毛草靈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她強迫自己再次看向那圖譜,目光如刀,將那扭曲的線條和邪惡的符文死死刻入腦海!恐懼、厭惡、滔天的憤怒在胸中翻涌,最終被更深的冰冷決絕死死壓下。
她一言不發(fā),將那卷邪異的圖譜緩緩卷起,遞給小福子,聲音寒徹骨髓:“收好。未得哀家親命…任何人…不得擅動!”
“是!”小福子雙手接過,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冷汗瞬間浸透后背。
毛草靈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心脈處的陰寒邪氣似乎因那圖譜的氣息而變得蠢蠢欲動,絲絲麻痹感順著血脈蔓延。她指腹用力摩挲著白玉鳳釵冰涼的釵身,仿佛要從這沉寂的玉器中汲取一絲對抗那無邊邪穢的力量。
沾血…要么別人的…要么自己的…老怪物的話如同詛咒在耳邊回響。
她睜開眼,眸底深處最后一絲猶豫徹底湮滅,只剩下純粹的、玉石俱焚的瘋狂。
“備紙筆。”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小福子立刻奉上紫檀小幾,鋪開特制的明黃暗龍紋絹帛,研好摻了金粉的朱砂墨。
毛草靈坐直身體,伸出那只未受傷的手,穩(wěn)穩(wěn)握住了狼毫。她沒有絲毫停頓,飽蘸濃稠如血的朱砂墨,筆走龍蛇,在明黃的絹帛上劃下第一道凌厲如刀的痕跡!
不是懿旨。是詔!
以血為引,以魂為誓!
“朕承天命,御宇海內(nèi)…今有妖邪鷂孽,禍亂宮闈,播毒蒼生…其罪罄竹難書,其惡天地不容!”
筆鋒如刀,力透絹背!每一個字都帶著傾注了全部意志的鋒芒和刻骨的恨意!
“昆侖巍巍,道尊垂世…龍虎巍巍,天師鎮(zhèn)邪…朕今泣血告于昊天,祈請諸道祖庭,憫念蒼生,暫借神器圣火,以誅此獠!”
朱砂如血,在絹帛上蜿蜒流淌,字字泣血!
“三五斬邪雌雄劍!大日琉璃火!”她寫下這兩個名字時,筆鋒幾乎要將絹帛撕裂!濃烈的朱砂氣息混合著她因用力而滲出的、纏繞在指尖的淡淡血腥味,彌漫開來。
“此乃國難!亦是道劫!神器圣火所至,即朕親臨!凡我大雍臣民,道門子弟,見詔如見朕!傾力襄助者,朕不負(fù)之!膽敢阻撓、陰奉陽違者…殺無赦!誅九族!”
最后一個“誅”字落下,筆鋒如重錘砸落!濃稠的朱砂幾乎暈染開一片刺目的血光!詔書末尾,她毫不猶豫地咬破舌尖,一口滾燙的心頭血噴在絹帛之上!血珠瞬間融入朱砂之中,散發(fā)出一種妖異而肅殺的紅光,整個詔書仿佛活了過來,一股難以言喻的、蘊含著太后至尊意志和決死信念的威壓彌漫開來!
血詔!
小福子看得渾身發(fā)抖,幾乎要癱軟在地。這是以帝王之尊、太后之命,向整個天下道門發(fā)出的泣血求援令!更是以國運為注的豪賭!一旦不成,或是神器有失…
毛草靈看也不看那散發(fā)著血光威壓的詔書,將沾滿朱砂和血漬的狼毫隨手?jǐn)S于案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她抬起染著朱砂和血跡的手指,指向小福子,聲音因舌尖的刺痛而更加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即刻用印!以八百里加急,分送昆侖玉虛宮、龍虎山天師府!沿途驛站,換馬不換人!敢有延誤者…斬!”
“再備一份!”她目光如電,掃向那沉寂的白玉鳳釵,“哀家…親自去送!”
* * *
**暗夜·密道**
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是此刻皇宮最好的掩護。長樂宮一處廢棄暖閣的地板無聲滑開,露出下方深不見底、散發(fā)著陳腐土腥氣的黑洞。幾盞特制的、光芒凝聚不散的琉璃氣死風(fēng)燈被點燃,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
毛草靈已換下繁復(fù)宮裝,穿著一身毫無紋飾的玄色勁裝,長發(fā)用一根烏木簪緊緊綰住,臉上蒙著一層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只露出一雙淬煉過寒冰與火焰的眼睛。那支白玉鳳釵,被她用堅韌的冰蠶絲牢牢纏在手腕內(nèi)側(cè),緊貼著脈搏。
慧明禪師盤坐在入口旁,氣息微弱,灰敗的左臂微微抬起,指尖溢出最后一絲微弱的金色佛光,無聲無息地沒入毛草靈的心口,化作一道極其黯淡、卻堅韌無比的守護屏障。“老衲…禪力已枯…此障…或可…暫護心脈三日…娘娘…慎之…重之…” 聲音細若游絲,說完便徹底沉寂下去,如同圓寂。
毛草靈深深看了一眼枯槁的老僧,沒有任何言語,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她最后望了一眼長樂宮的方向,那里燈火通明,卻如同巨大的、危機四伏的囚籠。
“走。”她吐出一個字,聲音在面具下顯得異常冷硬。
小福子親自提著一盞燈,引著兩名同樣黑衣蒙面、氣息沉凝如淵的死士,當(dāng)先躍入密道。毛草靈緊隨其后,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夜梟,消失在洞口。
地道幽深曲折,空氣污濁。腳步聲被刻意壓到最低,只有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衣袂摩擦石壁的沙沙聲。陰冷潮濕的氣息包裹著全身,心脈處那縷邪氣在慧明禪師留下的佛光屏障下暫時蟄伏,但毛草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屏障的脆弱和邪氣蠢蠢欲動的惡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額角未愈的傷口和心口的隱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水流聲。小福子停下腳步,低聲道:“娘娘,前面是暗河支流,渡過去,就是西苑獵場外圍的荒山。”
昏暗的光線下,一條漆黑的地下河橫亙眼前,水流湍急冰冷,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意。河岸邊系著一條僅容三四人站立的狹長木筏。
“上筏。”毛草靈沒有絲毫猶豫。
木筏在湍急冰冷的暗河中無聲滑行,死士用特制的長桿操控著方向,避開水下嶙峋的怪石。寒氣侵肌蝕骨,毛草靈裹緊了玄色外袍,面具下的臉色想必更加蒼白。她緊握著腕上的鳳釵,冰涼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支撐。
就在木筏即將靠岸,踏上堅實土地的瞬間——
嗡!
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白玉鳳釵,毫無征兆地在她腕上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溫?zé)岣校缤了男呐K被喚醒了一次搏動,瞬間從釵身傳遞到她的脈搏!
毛草靈身體驟然一僵!
幾乎在同一剎那!
“呃!”她猛地捂住心口!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銳、都要兇戾的陰寒劇痛,毫無征兆地從心脈深處炸開!仿佛蟄伏的毒蛇被那鳳釵的溫?zé)釓氐准づ脸隽俗疃镜拟惭溃』勖鞫U師留下的那層黯淡佛光屏障,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劇烈震蕩,瞬間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
劇痛排山倒海!眼前瞬間被黑暗和迸濺的金星充斥!喉頭腥甜狂涌!她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眼看就要跌入冰冷刺骨的暗河之中!
“娘娘!”小福子魂飛魄散,失聲驚呼!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毛草靈身側(cè)掠過!一只冰冷、穩(wěn)定、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手,閃電般扣住了她的手臂!一股沛然莫御卻又極其精妙的力量瞬間傳來,不僅穩(wěn)住了她傾倒的身體,更分出一縷奇異的、帶著微弱電流般的清冷氣流,強行灌入她劇痛的心脈!
那氣流所過之處,瘋狂噬咬的陰寒邪氣竟被硬生生逼退了一瞬!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
毛草靈借著這股力量,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住翻騰的氣血和幾乎撕裂靈魂的痛楚,抬頭看向抓住自己的人。
不是她的死士!對方同樣黑衣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深邃得如同寒潭古井,平靜無波,沒有關(guān)切,沒有驚訝,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審視,以及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本質(zhì)的銳利幽光!
那雙眼睛…她似乎在某個極其久遠、幾乎被遺忘的夢境碎片里…驚鴻一瞥過?
“你是誰?”毛草靈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劇痛后的虛弱,卻依舊冰冷警惕。她試圖掙脫對方的手,卻發(fā)現(xiàn)那看似隨意的一扣,竟如鐵鉗般穩(wěn)固。
黑衣人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越過毛草靈,投向密道深處那片濃稠的黑暗,仿佛在確認(rèn)著什么。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物品,又像是在評估一件即將投入熔爐的兵器。
下一刻,他松開了手,毫無征兆地。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援手從未發(fā)生。
“前路已通。”一個極其低沉、毫無情緒起伏的男聲響起,如同寒鐵摩擦,“西苑外,有人接應(yīng)。” 說完,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木筏前方的黑暗里,快得連殘影都未曾留下。
只留下冰冷的空氣,湍急的水聲,驚魂未定的小福子和死士,以及心口依舊殘留著劇痛和那一絲奇異清冷氣流的毛草靈。
她低頭,看向手腕。那支沉寂的白玉鳳釵,剛才那一跳之后,又恢復(fù)了冰冷的死寂,仿佛剛才的溫?zé)嶂皇撬幕糜X。
但心脈深處那縷因外力而暫時退卻、卻依舊瘋狂翻騰咆哮的陰寒邪氣,還有那黑衣人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讓她靈魂都為之悸動的審視幽光,都在無聲地宣告——
這張以整個皇宮為祭壇、由鷂王親手織就的死亡之網(wǎng),比她想象的…更加兇險!更加深不可測!
而她的破局之路,才剛剛開始。
**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