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強行壓抑的咳嗽聲,打斷了烏名的沉睡。
少年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紅綢似的炫麗晚霞,耳畔則呼嘯著尖銳的風聲……
“把你吵醒了?”
師父古白的聲音穿透風聲,自前方傳來,幾分欣慰幾分疲憊。
烏名甩甩頭,直起身子,發現自己正躺在那片綿軟的云毯上,早已離開了郡城,向著言山的方向飛馳。
“師父應酬完那群凡夫俗子了?被萬眾追捧的感覺還好嗎?”
老人聞言唯有苦笑嘆息,說道:“你今日一鳴驚人,得來的可絕不僅僅是萬眾追捧。如邱道長所說,邛州已有幾十年不曾見過初次參悟,就能得到六重人道印的新秀了……更何況是鄉野出身的荒人。血脈出身的偏見最難消除,你雖然有明人玉在手,成績光明正大,但從今往后,仍難免成為眾矢之的。”
烏名笑道:“求之不得,讓黑子破防可是久經市場考驗的經典爽點。”
古白說道:“也罷,年輕人能有信心和志氣也是好事……好了,先躺下休息一會兒吧,距離言山還要點時間,你今日透支不淺,多多養神調息才是正理,待你恢復完全,便能正式開啟修行了。”
烏名點點頭,卻不忙于躺倒休息,而是敏銳地注意到了一點異樣。
“師父,咱們來時,飛的比這要快吧?”
看著腳下緩緩后撤的山川大地,烏名大致推測此時的飛行速度,只有來時的一半。
而再看前面的老人,那佝僂的背影,似乎也顯得更為單薄,如風中殘燭了。
“師父,要不還是你先躺下休息一會兒?這個高度墜機,我怕是不及報恩就要穿越回去了。”
古白有些意外,隨即苦笑:“不必擔心,為師還撐得住……好久不曾如此久地騰云星空,的確有些吃力了。”
“那等過些時日,我解鎖飛行模式了,帶師父暢飛吧!”
老人愣了下,隨即捧腹不已:“哈哈哈哈哈,有你這句話,為師就很開心了……咳咳!”
開心到后來,卻咳嗽不止,佝僂的身子如蝦子一般蜷縮起來,云毯也微微顛簸……良久,老人才調勻氣息,只是飛行速度不免又打了個折扣。
“唉,本來是打算在郡城逗留一日,帶你見識一番城內繁華,結交一些同道中人,明日再回山。可惜那枚明人玉的工本費超出預期,為師如今囊中空空如也,實在連食宿費用也出不起,只好灰溜溜地帶你回家了……待日后有機會,我再帶你游覽郡城吧。”
古白一番戲謔的自嘲,卻讓烏名不由皺了下眉頭,然后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師父,咱們就這么大大方方地沿原路飛回言山,是不是有點危險了?”
古白不由意外:“何來危險?”
“今日徒兒風頭太盛,又意外得了一口價值不菲的染香坊法劍,已是懷璧其罪。若我是劉喜,當面質疑不成,定會帶人在咱們回山的路上設伏。這吳郡郡城之外盡是連綿荒山,劉家在此地又是地頭蛇,殺人越貨根本易如反掌,事后隨便推給什么妖魔鬼怪就足以了事。”
古白聞言一愣。
然而接著烏名就又說道:“但是這種事就連我都能想到,師父你沒道理想不到。對待劉喜,你的戒備心明明是很強的,對策也相當周全……所以,師父現在這副病弱的模樣,不會是在故意釣魚吧?那劉喜一直一廂情愿以為你是身殘志堅,但其實你仍保留著元嬰期的幾道殺招?”
這一次,古白沉默了好久,才嘆息道:“你這孩子……我本打算讓你好好休息放松一番,不去考慮那些惱人的事情,你卻偏不肯閑下來。”
烏名有些興奮地問道:“所以,師父你果然是在釣魚?那劉喜大概會什么時候來?”
古白又沉默了下,反問道:“你以為呢?”
烏名愣了一下,眼看著師父臉上微微浮起的一絲微妙,腦海中不由生出一個合情合理,卻又不可思議的猜測。
“莫非,他已經來過了?”
剎那間,烏名豁然開朗:難怪古白此時顯得疲憊虛弱,原來已經了一場惡戰!而自己醒來時候看到的血色霞光,多半就是那劉喜留給人間最后的殘影了!
雖然睡夢中跳過整場boss戰,略有些跳過人生的遺憾,但烏名還是由衷為師父感到歡喜。
“師父神功蓋世,寰宇無敵!舉手抬足便將神裝金丹化為漫天齏粉,真是大快人心!”
古白聽了就不由搖頭:“堂堂元嬰之身,以逸待勞地迎擊一介憑外力凝丹的小人,卻也要乘其大意才能得手。這殘廢之軀,實在當不起你夸贊……”
烏名再贊:“師父身殘志堅,又虛懷若谷,不愧是吾道楷模!”
“你這孩子,心思活泛,嘴巴更是油滑……”古白無奈地笑著搖頭,“不過,如今這世道,油滑靈巧些也好。你天賦非凡,人又聰慧,日后成就必遠遠勝過為師,但若不通人心險惡,不能妥善處置人情世故,就難免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
“這劉喜就是一道頗為歹毒的小人劫,當年為師不查,就曾讓你靈汐師姐因他吃過一次大虧,而今他更是喪心病狂,竟妄圖殺人越貨……你能不經提醒,自發意識到風險所在,實屬不易。但有時候,這份機靈卻反而會害了你。”
烏名眨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看著徒兒擺出好奇聽講的表情,古白不出所料地嘆口氣。
對烏名這個徒弟,古白已是相當滿意了——雖然靈根資質上或有欠缺,但心性純然堅毅,又格外聰慧過人。才剛剛正式拜師,就在郡城定荒府上一鳴驚人,表現之好,已經遠遠超出古白的預料。
然而烏名的聰慧機靈,在古白看來卻又是白璧微瑕。
因為過分機靈的人,難免會過分的自信。烏名自蘇醒以來,便將自信的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無論是將拜師當作報答救命之恩;還是揚言要拿下定荒府頭獎,都自信到令人瞠目結舌。雖說每一次自信都以勝利告終,但世上從沒有什么常勝不敗,再聰明的人也會有翻車的那天!
對此,古白實在有過切膚之痛,而他也實在不愿看到烏名重蹈自己的舊轍,所以借此機會,便打定主意,要給他正經講上一課。
在老人看來,無論眼前這少年有多么聰慧,限于年齡閱歷,在很多事上——尤其關乎人情世故時,定會有異想天開、思慮不周的地方。
這也正是他作為一介殘廢元嬰,所剩不多的能夠教授、點化一名天才弟子的地方。
想到此處,古白醞釀一番,語重心長地開口道。
“你可知道,那劉喜為什么敢在半路截殺你我?”
烏名低頭沉吟了下,答道:“首先,他是世家長老,天然享有特權,就算作奸犯科,也有足夠多的人脈手段將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恣意張狂早就是他的性情本色。殺人于他而言根本沒有心理負擔。”
“其次,他雖是一目了然的小人,但能在劉家擔任長老,又有一身華裝——多半很擅長借這些裝備外物之利,實戰能力在金丹中應不算弱。而師父在傷殘狀態下,紙面的硬實力上未必能勝過他多少。”
“第三,他在吳郡交游廣泛,顯然是此地的地頭蛇,很容易請到狐朋狗友為其助拳,至不濟也能借些法寶符箓之類。而師父你卻要背負我這樣的累贅客場作戰。”
“第四,他性情尖刻,睚眥必報,和師父的恩怨恐怕是多年糾葛于心,必定會時時關注咱們古劍門的情況;反而師父胸懷坦蕩,未必會將此等小人放在心上,更遑論關注他的修為功法。于是兩相比較下,便是敵暗我明的局面,至此,咱們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輸。劉喜實沒有不動手的理由。”
“第五,就算最終臨場失手,他終歸是劉家長老,性命關乎世家豪族的顏面,師父你未必敢對他痛下殺手。所以此事對他而言幾乎沒有什么風險和成本。不過這一點卻是聰明自誤了,他殺人越貨,必不敢張揚,那么一旦死的尸骨無存……誰能知道是誰殺的他?”
“當然,除了以上五點之外,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劉喜根本是被劉家推出來做臟活的,劉家輸不起,對法劍志在必得,所以劉喜無論行事多么猖獗,最終一切也都有家族為其打點,自是有恃無恐。但考慮到如今他已尸骨無存,而咱們師徒二人仍逍遙法外,我認為此事大概率只是劉喜一人獨走,所以暫不將這種情形列入考量。”
說完之后,烏名便抬起頭,看著古白,問道:“我能想到的就這些了,師父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古白只聽得嘴唇幾番翕動,面皮更是一陣陣的顫抖。
還有什么要補充的?你這總結的簡直比我還要周全了!期間還能條理分明地羅列成六點……我還能補充什么!?就算真有細節仍待打磨,此時也說不出口了啊!
再說下去,不就成了尖刻婆婆刁難小媳婦了嗎!?
一個十幾歲的山野鄉民,哪來的這般見識啊?!
一次躊躇滿志的敲打,最終居然隱隱打在了自己臉上,老人再怎么欣慰,也終歸是有些道心破碎了。
之后,老人又呆滯了好久,才勉強能張開口。想著怎樣也該對這徒兒的成熟早慧,給一番稱贊和鼓勵。
只是開口之后,忽得氣息一顫,只吐出一連串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修仙收徒,可真是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