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轉角處,陳清突然停步。
身后灌木叢劇烈搖晃,韓礫跌跌撞撞地追了上來,他右臂還耷拉著,衣襟上沾著血跡與泥土,臉色蒼白得像是從墳里爬出來的。
“師叔……”
陳清搖頭打斷:“我已不是你師叔。”
韓礫如遭雷擊,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陳清看著這個曾經的大師兄首徒,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扔給韓礫:“這里面有半塊靈髓,一張易容符,往北三百里有座青萍鎮,鎮東有家醉仙樓,你如果能活著抵達,便去樓中找掌柜的,就說是我讓你去找個謀生的活計。”
他這十七年中,自然也結交了人脈。
韓礫手忙腳亂接住錦囊,淚水混著血水滴在泥土里,剛要開口——
“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但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后果。”陳清的聲音格外清冷,“從今日起,你與隱星門再無瓜葛,若讓我聽說你打著師門旗號,或者泄露師門之事,就只能清理門戶了。”
話未說完,韓礫已是趴在地上。
咚咚咚!
三個響頭砸得地面震顫。
再抬頭時,他額間鮮血直流,嘴唇哆嗦:“弟子……韓礫謹記。”
陳清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身后,壓抑的抽泣聲被山風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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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遭遇了插曲,但陳清并未回轉山門。
路上,他五感全開,方圓一里內的風吹草動盡在掌握,一個時辰后,三里外出現幾道陰晦氣息,始終綴著,卻遲遲不靠近。
陳清心中一動,突然身形如電,那幾道氣息頓時慌亂,追出半里便悻悻退回。
他這才專心趕路,待翻過三座山頭,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青磚灰瓦的鎮子臥在山坳間,炊煙裊裊。
陳清的目光掃過那些挑擔的貨郎、叫賣的商販,腳步不停。
這鎮子表面尋常,卻暗藏玄機。
在巷弄間信步游走,他最終停在一面爬滿青苔的老墻前,然后手捏印訣,一指點出。
“開!”
墻面如水波蕩漾,顯出一條幽深巷道。
陳清一步跨入,眼前景象驟變——
三座白玉拱橋凌空飛架,橋下云霧繚繞。
橋頭立著青碑,上書“小瀛洲”三字。
橋上行人往來,橋畔樓閣錯落,一條青石板路延伸開去,兩側攤位鱗次櫛比。
有老者兜售符箓,有壯漢叫賣妖獸材料,有蒙面女子身前擺著幾株靈藥,清香四溢。往來行人或披斗篷,或戴面具,氣息強弱不一。
“不愧是南濱第一黑市……”
陳清曾隨師父來過這里幾次,知道這不僅有宗門弟子,還有各方散修,甚至有喬裝打扮的魔修、妖修。
“這位道友,看著面生啊。”
橋頭茶肆里,一灰衣老者輕撫茶壺,壺中茶水無火自沸,他瞇著眼打量著走近的陳清。
“隱星門陳清。”陳清行禮,聲音不卑不亢,“來采買些物件。”
老者手中茶盞突然一頓,瞇眼細看,忽然笑道:“認出來了,周道友的高徒,老夫記得你來過兩次,當時年歲不大,令師可好?他有一陣子沒來了。”
“家師已仙逝。”陳清語氣平靜,并未隱瞞,這消息也瞞不住。
老者手中茶盞一頓,嘆息道:“可惜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簡,“這是店鋪名錄,新開的五氣閣有些好貨,至于這沿途的擺的攤子,”他手指劃過幾個攤位,“盡量不要去,良莠不齊,多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
玉簡入手冰涼,陳清指尖太和之氣一吐,其上頓時金光大作,各家店鋪信息如活物般游動,幾家老字號旁赫然標注著“周氏舊識”的小字。
“多謝前輩指點。”
“去吧。”
待陳清走遠,老者從桌下取出一本泛黃的冊子,提筆寫下“陳清”二字,繼而又書:“周元靖之徒,年不足三十,已破第二境……”
待收回冊子,他眉頭微皺。
“此子何時成就的第二境?這般年歲、如此氣度,莫非老周一死,隱星門否極泰來,要起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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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
云橋之上,陳清步履從容。
兩側懸浮的店鋪流光溢彩,他卻不急著上前,反留心著往來修士的只言片語——
“聽說了么?海淵觀又變著法子吞了兩家小派的傳承……”
“南邊來的一隊商船,帶來了不少好東西。”
“璇璣棋院最近招攬人才,已有五人被選中,其中一人,聽說是玄光道體,驚才絕艷!”
……
一圈過后,陳清已有計較,轉而將心思放在采買、換物上。
“維持陣法所需的靈髓、鞏固和提升境界要用的洗髓草和雷擊桃木心、還有就是補充警戒和防御用的符箓……”
算定所需后,他的目光鎖定掛著“青囊軒”匾額的老店上。
這家店門可羅雀,柜臺后坐著個打瞌睡的老道。
見陳清進來,老道抬了抬眼皮:“自己看,價簽都在下面。”
陳清不急不躁,先看了圈藥材,最后停在角落的玉匣前,匣中躺著幾株不起眼的灰草,標價卻極高。
陳清問道:“洗髓草怎么這么貴?”
“那些是新來的上品洗髓草,”老道士打量著陳清,“你是周元靖的弟子?才多長時間沒見,第二境了?有點意思,要蘊養第二境,確實需要洗髓草。”
說著,他挪了挪身子,從柜臺下摸出個灰布袋。
“周道友走后,老朽還以為隱星門要完,現在看來,還有轉機。拿著吧,就當是給故人弟子的破境賀禮。”
袋口微開,十株洗髓草赫然在列,雖然品相殘缺,卻散發著純凈的靈力波動,至少價值三枚靈髓!
陳清一驚,隨即道:“前輩,如此賀禮,著實貴重!”
“少廢話!”老道士聲音很大,“周元靖救過老道性命,這幾株雜草算什么?這十株放了三個月,你回去之后用玉盒裝盛,能多保留一段時間藥效,夠你大半年所需了。”
“多謝前輩!”陳清不再推辭。
洗髓草種植不易,需要特殊的靈田與靈脈,隱星門沒這個條件。
“唉。”那老道卻嘆氣,“這熟面孔是越來越少了,你回去好生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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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師父時常說的人脈,居然不是吹牛。”
待拜別了青囊軒的老道,陳清又轉悠了幾圈,最后走進了新開的“五氣閣”。
踏入此閣的瞬間,他的目光就掃過五行排列的五色玉柜,見每件商品都封在流光溢彩的透明結界中,靈氣氤氳。
柜臺后站著個錦袍中年人,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這位道友氣度不凡,想要些什么?”
“看看靈髓與地髓。”陳清語氣平淡,“要品質上乘的。”
錦袍人撫掌笑道:“巧了,新到一批南炎洲的靈髓與地火髓。”他引陳清到赤玉柜前,取出兩塊拳頭大小的玉石,一塊晶瑩剔透,一塊內里有火焰流動。
陳清接過細看,見那靈髓確實純凈,但價格牌上的數字讓他眉頭微皺,比上次來時漲了三成。
靈髓源于靈礦,又稱靈石,近似于修行界中通貨,時常被用來標注物品價值,近似于凡間的銀錢,但似隱星門這樣的小宗,沒有礦藏,沒有穩定獲得靈髓的渠道,要來修行者集市購買,用的一般就是自家培育的靈植。
這樣的靈植不僅數量少,培育時間還長,當然要精打細算。
過了一會,陳清放下兩塊玉石,問:“還有別的么?太貴了。”
錦袍人笑容不變:“不瞞您說,最近南邊商路不暢,物價確實漲了。”他察言觀色,忽然壓低聲音:“若是日后為常客,可以走暗標。”
陳清心頭一動。
這“暗標”是修士集市特有的交易方式,買賣雙方將報價寫在玉符上同時亮出,避免當眾議價的尷尬,陳清以前跟師父來時,只聽過,卻未曾親歷。
“可。”
半刻鐘后,陳清袖中就多了兩塊靈髓,價格雖比預期高,但品質確實上乘,只是隱星門的家底又薄了幾分。
但他剛邁出門檻,迎面撞見個步履匆匆的青衫書生。
“掌柜的!”書生揚著手中書冊,“這是我新得《南溟奇譚》!包管少東家沒聽過!只要五塊靈髓!”
錦袍掌柜面露苦笑:“于公子,少東家一早就去聽書了,再說這價……”
“三塊也行!”青衫書生一把拍在柜臺上,“要品質好的!”
陳清目光掃過那本平平無奇的冊子,既無靈韻,也無異象,為何敢要價五塊靈髓?
他好奇的站定了身子。
書生似有所覺,轉頭笑道:“這位兄臺也愛奇聞軼事?”
“略有涉獵。”陳清敷衍了一句。
等見著那書生,真用那冊子換了三塊品質上佳的靈髓,歡天喜地的離開后,陳清便覺袖中剛買的靈髓不香了。
“掌柜,這……”他忍不住開口。
錦袍掌柜苦笑著搖頭:“讓客官見笑了,我家少東家愛收集上古奇聞,碰到新鮮的,就會買來聽個新鮮。這于公子上月一篇《九幽書》,賣了五塊靈髓,食髓知味,便常來了。”
陳清聽得心頭巨震。
一本小說,換五塊靈髓?
這哪是買賣,分明是搶錢!
突然,他鬼使神差道:“太初仙朝的秘聞,可有人講過?”
掌柜的一愣,繼而道:“客官說笑呢?仙朝距今少說幾萬年,哪還有人記得許多……”
話未說完,樓上突然傳來“咣當”一聲,似有茶盞打翻。
“請這位道友上來!”
陳清聽著這話,長舒一口氣。
“看來這搶錢的買賣,我也有機會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