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乍然聽到這個如此古老的治療方法,菲麗絲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她怎么就忘了,早就被現(xiàn)代人當成笑話講的放血療法才是這里治療發(fā)熱最普遍的方法……
但她知道放血不好用啊!
不但不好用,失血過多還會死人呢!
眼看著面前的“百科全書”算是指望不上了,菲麗絲只能努力檢索自己腦海里的知識。
物理降溫也許有用,但直接用冷水擦身體應該也不好吧?
藥的話,青霉素能消炎……但青霉素是用什么做的?發(fā)霉的橘子皮?但那也是提取物,就算她現(xiàn)在能找到橘子皮,干啃應該也沒用吧?
菲麗絲揉了把臉,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不能再想怎么制作現(xiàn)代的感冒藥了。就憑自己那可悲的化學知識,都不是夸張說法,就算真給她八百年也弄不出現(xiàn)代那些藥。
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種還沒被這個時代發(fā)現(xiàn)的、能夠退熱的藥材,且這種藥還是比較常見的,至少能在現(xiàn)在的藥店買到……
一個個聽上去相當苛刻的條件篩選下來,卻讓菲麗絲眼前一亮。
她還真知道中世紀的藥店有什么!
多虧了她那喜歡吹毛求疵的前老板,她不但知道,還畫過其中好幾種藥材的插圖!
雖然其中大部分的藥都被證實有毒素,在現(xiàn)代早就被更安全的藥替代,但有一個……
沒有理會身邊幽靈的呼喚,菲麗絲突然抬腿朝后院跑去。
不等她找到旅店老板,眼前率先出現(xiàn)了另一道年輕卻頹喪的身影。
菲麗絲還記得這個年輕人——他叫安德烈亞,是商隊領隊的侄子,剛剛就是他提出他們該給發(fā)燒的弗朗西斯科請個醫(yī)生……
腳步在兩條路線上猶豫一秒,她轉(zhuǎn)而朝那個正在低頭踢石子的青年走去。
“……安德烈亞先生?能請您幫個忙嗎?”
見他看過來,菲麗絲睜大眼睛,努力做出可憐的表情。
“薩瓦托雷修士正在照顧弗朗西斯科,沒法親自過來……他托我來要一些熱水,最好再買一些藥材……”她有些局促地從懷里掏出幾枚硬幣遞過去,小聲道,“我、我身上只有這些,不知道夠不夠……”
安德烈亞與女孩可憐巴巴的眼神對視良久,最終嘆了口氣,接過她手中的硬幣。
“說吧,需要什么藥材?”他說道,“話說在前面啊,現(xiàn)在藥劑店里估計沒多少藥了,香料就更不用提,我去了也不一定能買到。”
“這是當然!”
聽到他愿意幫忙出去跑腿,菲麗絲立刻感激地直點頭,說出自己的需求:“我們想要一些柳樹皮。”
“柳樹皮?”
安德烈亞緊皺的眉頭都因詫異松開了:“要這個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薩瓦托雷修士說要的。”菲麗絲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說道,“好像是把它弄碎,煮成水喝下就能退燒。”
“是嗎?我怎么沒聽過……”
青年帶著疑惑咕噥了一句,最后還是收好錢,招手將人帶到廚房。
有安德烈亞親自提出要熱水,旅店老板雖然有些心疼柴火,但還是在談好價錢后答應了。
不過在發(fā)現(xiàn)青年沒有留下盯著他燒水、反而只留下一個小孩時,旅店老板干脆沒等水燒開,看著差不多就倒了半桶放到菲麗絲面前,不等她說話便干脆關上廚房門忙自己的事了。
菲麗絲:…………
就知道會這樣。
看著面前的半桶水,她伸手在表面試了試溫度,還算可以,就沒有繼續(xù)敲門跟老板理論,拎起水桶往回走。
“……柳樹皮真有退熱的功效?”
忍耐許久的派勒烏索教授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疑問:“我知道它能止痛,主要在婦人分娩時會用到,從沒聽說它能退熱……你是從哪里聽說的?”
當然是中學的健康課。
雖然當年老師講課為什么會提到這個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因為“阿司匹林是用柳樹皮造出來”[*1]的故事實在很有趣,正巧她在家里見過寫有“阿司匹林”的藥盒,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直接喝柳樹皮煮出來的水肯定沒有吃藥片那么有效,但既然它在中世紀已經(jīng)被當作鎮(zhèn)痛藥使用,那至少也該有些退燒的作用……
腦子里飛快閃過的思緒太多,隨著外面?zhèn)鱽硪魂囩娐暎玫曛械穆曇粢捕嗔似饋恚汽惤z干脆沒有回答派勒烏索教授拋出的問題,咬著嘴唇憋著勁,一口氣將水桶拎回房間。
發(fā)現(xiàn)她拎回來的水居然是溫熱的,薩瓦托雷修士明顯有些驚訝。
不過他沒有多問,開始給已經(jīng)昏迷的少年擦身子。
盡管薩瓦托雷修士從沒提到過自己的年齡,單看他的外表,菲麗絲覺得說他八十歲都有可能。
即使是在現(xiàn)代,八十歲的老人大多走路都不利索,力氣就更不用說了。
而弗朗西斯科作為一個十三四歲、發(fā)育正常的少年已經(jīng)有了一定體重和力氣。也許是潛意識里感受到危機,即使陷入昏迷他也不是很老實,時而雙手亂抓時而嘴里嘟囔著聽不清的話。
一陣手忙腳亂,直到水桶中的水都變涼了,兩人總算把人從頭到尾擦了一遍。
也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叩門聲。
不等外面的人說什么,菲麗絲顧不得額頭冒出的汗便率先跑過去開門,果然看到安德烈亞正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一個布包站在門口,看到門突然打開還向后退了兩步。
“叔父說你們現(xiàn)在應該不方便出去,我就先讓旅店的人煮了一碗……等會兒我會再拿些食物和水放到門口。”他隔著些距離,面帶尷尬地將手里的東西遞給女孩,“要是還有什么需要,你們就在門口喊一聲,我就在隔壁能聽到。”
看著他努力伸直的手臂和躲避的眼神,菲麗絲立刻明白他和他叔父的擔憂。
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菲麗絲并不想苛責什么……不如說,像他這樣明知道有人可能得了瘟疫還愿意出手幫忙,已經(jīng)足夠勇敢了。
“感謝……愿吾主保佑我們所有人。”
想到也許他們也會相信眼神和對話能傳染瘟疫,菲麗絲將到口邊的道謝轉(zhuǎn)了個彎,微垂著頭向他頷首示意,轉(zhuǎn)身關門回到屋內(nèi)。
“這是安德烈亞先生送來的。”
不等老修士說話,菲麗絲已經(jīng)把手中湯藥的來源說出來了。
“我之前打水時遇到了他,他說想要幫忙,我就拜托他去一趟藥劑店,想著可能能買到點用得上的藥……”她小心觀察著眼前人的表情,做出膽怯的模樣,“對不起……我這樣做是不是不好……”
薩瓦托雷修士坐在床頭緩慢擦著汗,面帶無奈地笑著搖頭:“你不需要道歉,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是出于善意才這么做,我只會感謝圣母給予了你如此珍貴的美德……我也該感謝安德烈亞先生,愿吾主保佑他,現(xiàn)在還能找到開門的藥劑店一定不容易……”
“不過,就算生病了也不能亂吃藥。”
他這么說著,看過來的眼神愈加柔和,招招手示意菲麗絲上前:“來讓我看看他都帶回來了什么?”
然而,就算是見多識廣的薩瓦托雷修士,在看到碗中的樹皮后也難得沉默了一瞬。
只是他顯然比飄在一旁的教授更有耐心,詳細跟菲麗絲說了一些柳樹皮作為藥的特性,最后還是趁熱將一整碗藥湯都喂給躺在床上的少年。
“……這不是很對癥的藥,不過我猜現(xiàn)在藥劑店中也不會有什么對癥的藥……”他苦笑一聲,朝身邊的女孩搖搖頭,“現(xiàn)在只能看吾主的意愿了。”
很快,不大的房間中傳出修士念誦經(jīng)文的聲音。
菲麗絲坐到另一張床上默默聽著,很快便覺得無聊,轉(zhuǎn)而看向窗外。
噠——
突然,一滴水珠落到窗沿上。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短短幾分鐘,原本只是細密的小雨變成了瓢潑大雨,且直到附近的鐘聲敲過第三次也沒有停下的意思。
這么長時間過去,菲麗絲早就在幽靈教授的指導下學會如何用鐘聲分辨時間。
清晨的第一聲鐘響代表黎明,第二次鐘響是在上午,被稱作“第三個時辰”,第三次則是在中午,被稱作“第六個時辰”,第四次在下午的“第九個時辰”,最后一次的晚禱鐘則在太陽即將落山的“第十二個時辰”。
以此類推,菲麗絲大概可以確定第一次敲鐘應當是早上6、7點,所謂的“第三個時辰”在上午9點左右,“第六個時辰”是中午12點,“第九個時辰”是下午3、4點,最后一次鐘聲敲響時是晚上6點,也是人們吃晚飯的時候。
而現(xiàn)在明明已經(jīng)到了中午,外面的陰云卻厚到連一點陽光都看不到,雨也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商隊顯然不能在這種時候出發(fā)了。
菲麗絲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雨太大肯定會耽誤他們之后的行程,商隊在路上的成本也會隨之增加……但至少現(xiàn)在,這場雨給了弗朗西斯科一個喘息的機會。
陰雨天本就容易讓人犯困,再加上還有個修士在一旁不斷念誦經(jīng)文,菲麗絲挺到吃完午飯實在堅持不住,不知不覺躺在另一張床上睡著了。
再睜眼還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是安德烈亞給他們送晚餐的信號。
菲麗絲一邊驚訝于自己居然睡了六個小時,也對薩瓦托雷修士的執(zhí)著感到震驚。
從上午開始算,他已經(jīng)連續(xù)在床前念了八小時的祈禱經(jīng)文了!
而且大概因為袖子一直被昏睡的弗朗西斯科扯著,他連放在一旁的午餐都沒動……
菲麗絲只覺得胸口一陣發(fā)堵,想都沒想就去門口取來飯食,又把老修士的袖子從少年的手里硬抽出來。
“您快去吃點東西吧!”由于太過著急,她甚至沒有維持之前那有些怯懦的小孩形象,第一次用強硬的態(tài)度將人扶起來,“您這樣下去就算沒病也要生病了!”
薩瓦托雷修士大概也是第一次被個小孩教訓了,第一反應不是驚訝也不是羞惱,而是有些稀奇地打量起她來。
但很快,手中失去依賴的弗朗西斯科又開始亂抓,他嘆口氣,稍稍活動了下僵硬的身體便要坐回去。
然而這次菲麗絲搶先一步按住那只亂抓的手,將其按到床邊后自己坐到了老修士原本坐的位置,根本沒給對方一點反悔的機會。
“您趕緊去吃飯,然后再睡一覺。”她仰著臉堅持道,“我已經(jīng)睡了一下午,現(xiàn)在正好有精神看著他,您不用擔心。”
見她一再堅持,薩瓦托雷修士也沒有其他辦法。
他確實很累了,吃完飯稍微走動了一會后躺到床上,室內(nèi)很快便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菲麗絲一直盯著他的動作,見他睡著總算松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那只被自己按住的手似乎沒有上午熱了。
她試探著摸了摸少年的額頭,雖然摸起來有點熱,但至少沒有之前那么燙手。
體溫真的降下來了!
趁情況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菲麗絲趕緊去門口叫來住在隔壁的安德烈亞,請他再用柳樹皮煮一碗水,打算趁熱給病號灌進去。
弗朗西斯科是被水嗆醒的。
他的四肢依然無力,眼睛也沒完全適應昏暗的光線,只能看到一個近在咫尺的剪影。
“你醒了!”
那道剪影發(fā)出驚喜的聲音,隨后又刻意壓低音量道:“我們小點聲……薩瓦托雷修士給你念了整整一天的經(jīng)文,剛剛才睡著,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菲利斯?你怎么在這……”
他摸了摸干澀的喉嚨,突然向前抓住那只距離自己最近的手,聲音隱隱有些發(fā)抖:“你……我……我是不是……”
“你沒有染上瘟疫。薩瓦托雷修士已經(jīng)給你檢查過了,你身上沒出現(xiàn)黑瘡和膿包。”菲麗絲用力握了握那只顫抖的手,安撫道,“不要擔心,既然身上沒長東西,體溫又這么快就降下來了,就說明只是一場普通的感冒。你把這碗藥喝了再睡一覺,明天就能好……”
她越說,交握的那只手似乎就抖得越厲害。
不等菲麗絲繼續(xù)說出安慰話,幾滴溫熱的液體突然落到了她被抓住的手背上。
“謝謝……謝謝你……”
“我其實都聽見了,他們原本想要拋下我……是你和薩瓦托雷修士……你們又救了我一次……”
黑暗中,即使少年已經(jīng)盡力壓低音量,抽噎聲也顯得格外清晰。
“我會報答你們……”
他雙手握住那只比自己小一圈的手,帶著鼻音鄭重道:“菲利希奧,我的兄弟……我向圣母發(fā)誓,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