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府邸,書房。
室內(nèi)燭火通明,映照著紫檀木架上價值連城的古玩玉器,空氣里雖彌漫著上等沉香的馥郁,但卻壓不住一股焦躁與戾氣。
這富麗堂皇的囚籠,此刻只讓王振感到窒息。
“哐啷——!”
刺耳的脆響!
一只宋代建窯兔毫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瞬間粉身碎骨,溫熱的茶湯與烏金釉碎片飛濺。
“張輔老匹夫!安敢如此構(gòu)陷于我!”
王振面色鐵青,目眥欲裂,那身象征內(nèi)臣頂峰的緋紅蟒袍此刻也掩不住他渾身的暴戾之氣。
他在鋪著錦褥的紫檀太師椅前來回踱步,如同困獸,保養(yǎng)得宜的白凈面龐因憤怒而扭曲。
“什么國之蠹蟲!什么動搖國本!分明是借題發(fā)揮,欲置咱家于死地!”
他咬牙切齒,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裹挾著滔天的恨意,
“查!查!查你娘婢的!老匹夫,你等著!咱家若得翻身,定將你英國公府連根拔起!”
侍立角落的兩名小內(nèi)侍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死死將頭埋在胸口,唯恐被這滔天怒火殃及池魚。
偌大的書房,只剩下王振粗重的喘息和靴底碾過地毯的悶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抑幾乎達到頂點時。
書房側(cè)后一道與書架花紋渾然一體的暗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條窄縫。
一個身形精瘦、眼神如鼠般機警的年青太監(jiān)溜了進來。
此人正是王振另一名未被牽連、專司內(nèi)外消息傳遞的心腹——內(nèi)官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曹吉祥。
曹吉祥反手迅速合攏暗門,動作輕捷如貍貓。
他快步趨近王振,甚至顧不得行禮,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驚惶和邀功般的急切:
“干爹息怒!您千萬保重貴體!兒子剛從宮里探得最緊要的消息出來,不敢耽擱半分,馬不停蹄就趕回來了!”
王振聞言猛地剎住腳步,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攫住曹吉祥:“說!宮里情形如何?老祖宗那邊可有松動?毛貴、馬順他們呢??”
曹吉祥咽了口唾沫,語速飛快:“回干爹,老祖宗那邊……慈寧宮宮門緊閉!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兒子使了老大的勁,也只打聽到老祖宗似乎余怒未消,暫無新旨意傳出,咱們的人遞進去的問安折子,也都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連個口信都沒有。至于毛貴、馬順他們……”
他臉上掠過一絲懼色,“孫指揮使署理衛(wèi)事后,雷厲風行!一下午的功夫,連同涉事的幾個工部郎官、庫大使,還有那批軍械的提督內(nèi)臣、監(jiān)槍太監(jiān),全被如狼似虎的緹騎鎖拿,一股腦兒塞進了北鎮(zhèn)撫司詔獄!英國公張輔親自坐鎮(zhèn),會同三司連夜開審!聽說……才動了幾輪刑,那些沒骨頭的軟蛋就哭爹喊娘,招了不少‘漂沒’分潤的勾當,攀扯出好些人……”
王振的心猛地一沉,但聽到此處,眼中反而閃過一絲厲色:“招了?都攀扯了誰?可有……攀扯到咱家頭上?山兒那邊可有被刁難?在衛(wèi)里可還穩(wěn)得?。俊?/p>
曹吉祥連忙搖頭,語氣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僥幸:“干爹放心!王僉事在衛(wèi)里只是受了些排揎,孫繼宗那廝眼下還不敢真動咱們根基!至于招供的,都是下面那些經(jīng)手分潤的小魚小蝦,還有那幾個監(jiān)槍、提督內(nèi)臣!他們只咬出些庫大使、工部司官之流,還有說……毛貴和馬順吞了最大份子!口供里都清楚寫著是孝敬‘上峰’,絕不敢明指干爹您半個字!更沒攀扯到司禮監(jiān)批紅用印的關竅!”
聽到這里,王振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稍稍松弛了一絲。
他緩緩坐回太師椅,端起旁邊另一只幸免于難的定窯白釉盞呷了一口,但那茶卻已失了滋味。
他放下茶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冰冷的紫檀扶手,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曹吉祥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湊近,臉上堆起十二分的諂媚與篤定,寬慰道:“干爹您老人家千萬寬心!依兒子愚見,不當場處置,說明這不過是老祖宗在氣頭上,讓您暫避鋒芒,靜待風頭過去罷了!老祖宗最是念舊,這些年您伺候小主子,從穿衣喂飯到開蒙講古,哪一樣不是盡心竭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說了……”
他聲音壓得如同耳語,帶著蠱惑繼續(xù)道,
“陛下才多大?九歲的奶娃娃!離了您這位從小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王伴伴’,穿衣吃飯、讀書習字,誰伺候得那般熨帖周全?陳安那賤婢懂個屁!小主子最是依賴您,今兒個在慈寧宮,您沒親耳聽見?”
“小主子可是親口替您向老祖宗求情,說您是被底下那些龜孫子蒙蔽了呢!這就是情分!這就是根兒!”
提到小皇帝那番“求情”,王振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憋屈感再次涌上心頭,但隨即又被曹吉祥后半段話帶來的“希望”壓下。
是啊,小主子才九歲,懵懵懂懂,離不得他這個“王伴伴”!
只要老祖宗還念著舊情,只要小主子還依賴他……
曹吉祥見王振臉色稍緩,趁熱打鐵,語氣愈發(fā)篤定:“所以啊,干爹!只要您這棵大樹不倒,毛貴、馬順他們,不過是替死鬼!案子查到他們頭上,也就到頭了!等這陣風頭過去,老祖宗氣消了,小主子再念叨您幾句,這司禮監(jiān)的印把子,提督東廠的差事,還不是您老人家說了算?
“陳安那個賤婢,不過是趁您不在,狐假虎威幾天,他能翻起什么浪?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真動干爹您的根基!”
曹吉祥的這番“干爹不倒論”,如同強心劑,瞬間注入了王振及其核心黨羽那因驟然受挫而惶惑的心田。
王振眼中的陰鷙重新凝聚,甚至帶上了一絲慣有的掌控一切的冷酷。
他緩緩點頭,聲音恢復了平日的陰沉與決斷:
“不錯!只要老祖宗信我,小主子離不開我,這點風浪……算不得什么!”
他目光銳利地射向曹吉祥,“告訴詔獄里我們的人,讓他們把嘴巴給咱家閉緊了!該認的認,不該說的,一個字也不許吐露!他們的家小,咱家自會照拂周全!若有哪個敢亂咬……”
他冷哼一聲,未盡之言,殺意凜然。
“干爹放心!兒子明白!這就去辦!保管讓他們把骨頭嚼碎了咽回肚子里去!”
曹吉祥心領神會,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狠厲笑容,躬身領命,再次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暗門之后,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
曹吉祥剛?cè)?,書房外便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難掩急促的靴聲,伴隨著門房小太監(jiān)壓低嗓音的通稟:
“老祖宗,王山少爺來了,說是……說是奉了家里老太爺?shù)拿瑏斫o您送些安神的藥材,順便問問您身子可好些了?!?/p>
王振被太皇太后明旨禁足的當口,王山雖然以“代父探病問安”的名義前來,但這個由頭實在是太勉強了。
“蠢貨!”王振眉頭微皺,低喝道:“不懂事的孽障!這種時候還來添亂!讓他滾進來……”
話未說完,書房門已被推開,王振的侄子、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王山閃身而入,身后還跟著兩名神色惶惶、王振核心錢糧管事的六品文官。
“侄兒拜見叔父!”王山快步搶到近前,也顧不得禮數(shù)周全,聲音帶著強裝的鎮(zhèn)定,眼底卻滿是驚懼的陰霾。
“聽聞叔父被……被太皇太后申飭,侄兒憂心如焚!家父亦是寢食難安!特命侄兒攜府中珍藏的安神老參和幾味溫補藥材前來,代父問安!這二位先生也是憂心叔父,定要隨侄兒前來,愿為叔父分憂!”
他語速極快,將“代父問安”的幌子又強調(diào)了一遍。
那兩名文官也連忙躬身,聲音發(fā)顫:“卑職等愿為廠公效犬馬之勞!”
王振看著侄子與兩名心腹,心頭五味雜陳。
他擺了擺手,聲音透出疲憊:“罷了,都起來。難為你們還有這份心。山兒,衛(wèi)里情形如何?孫繼宗那廝可曾為難于你?”
“回叔父,”王山低聲道,“孫繼宗那廝署理衛(wèi)事,氣焰正盛,安插親信,處處排擠侄兒。不過,咱們經(jīng)營多年的人手和關節(jié)還在,侄兒已命他們暫時蟄伏,靜待叔父鈞令!”
王振嗯了一聲,目光掃過那兩名錢糧官。
其中一人會意,立刻從袖中抽出一份薄冊,雙手奉上:“廠公容稟。此非常之時,卑職二人深知干系重大。這是卑職二人今日緊急處置各處賬目隱患后,謄錄的簡要呈報。上月各處‘常例’與‘冰敬炭敬’之細目,均已按舊例處置妥當,所有往來憑據(jù),凡不宜存留者,皆已焚毀,絕無首尾可查!”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微不可聞:“另外……大同李鎮(zhèn)守那邊,前日派人送來的那份‘年敬’,數(shù)目也已核對無誤,安全入庫。賬目絕對干凈,經(jīng)手之人皆是跟隨卑職多年的老家生子,口風極嚴,您盡可放心!”
當“李鎮(zhèn)守”和“大同”幾個字出口時,王振手中那只定窯白釉盞,竟失手滑落!
雖未像兔毫盞般粉身碎骨,卻也重重砸在紫檀案幾邊緣,發(fā)出刺耳聲響。
殘余的冰冷茶水潑濺出來,淋淋漓漓,瞬間將他蟒袍前襟和袖口染濕了一大片!
李敬!大同監(jiān)軍!那個擅自替他經(jīng)手向瓦剌私販鹽鐵、牟取暴利的蠢貨!
王振心中猛地一揪,一股巨大的悔恨與后怕瞬間攫住了他。
當初真是被金山的幻影迷了心竅!竟默許甚至縱容了李敬那廝如此膽大包天、干犯國法的勾當!
這要是被張輔那老匹夫順藤摸瓜查出來……
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面上不動聲色,只將那冊子隨手丟在案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知道了,賬目……都干凈嗎?”
“回廠公,絕對干凈!”另一名錢糧官連忙保證,“所有經(jīng)手人都可靠,明暗兩本賬,還有書記人員早已……早已按舊例處置干凈了!李鎮(zhèn)守那邊也是老手,絕無首尾!”
聽到“處置干凈”,王振心頭那塊巨石才稍稍落地。
還好……只要這要命的把柄沒跟軍械案攪在一起!
張輔就算有通天本事,也查不到這隱秘的勾當上來!
貪婪……真是會害死人!
但事已至此,只能死死捂??!
他揮揮手,聲音帶著疲憊:“行了,你們的心意咱家知道了。山兒留下,其余人先回去,各安其位,管好自己的差事和嘴巴。告訴下面人,風浪再大,只要咱家還在,天就塌不下來!”
“是!卑職等告退!愿廠公早日康泰!”兩名錢糧官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王山見叔父留下自己,忙趨前一步:“叔父,您有何吩咐?”
王振看著他,沉默片刻,低聲道:“山兒,這段時日,你在衛(wèi)里務必謹慎,寧可退讓,莫要硬頂。約束好咱們的人,尤其是……跟大同李敬那邊有來往的,統(tǒng)統(tǒng)給我斷了!一絲一毫的牽扯都不能有!記住了嗎?”
王山心中一凜,立刻明白了其中利害,重重點頭厲色道:“明白,這倆人請叔父放心,侄兒會親手處理!”
“嗯,去吧。府里不便久留?!?/p>
王山走后,書房內(nèi)重歸寂靜,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輕響和地上那灘刺目的茶漬碎瓷。
王振獨自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中,陰影籠罩著他半張臉。
他閉上眼,手指依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扶手,仿佛在盤算著如何度過這場風暴,如何在“風頭”過后,重掌權(quán)柄,將那些膽敢落井下石之人一一清算。
曹吉祥描繪的“美好前景”在他腦中盤旋:老祖宗的舊情,小主子的依賴,陳安的不足為慮……這些都是他賴以生存的根基,是他堅信自己能東山再起的底氣。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冰冷的、志在必得的弧度。
毛貴、馬順?棄子而已!
只要他王振還在,只要他依舊是那個小主子離不得的“王伴伴”,這點損失,不過是疥癬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