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剛過,檐下銅鈴輕響,宮墻內(nèi)外皆是步履匆匆的身影。
朱祁鎮(zhèn)身著絳紗常服袍,頭戴小號烏紗翼善冠,足踏皂靴,由司禮監(jiān)掌印王振引著,緩步走向內(nèi)閣議政廳。
他雖未親政,但依祖制可于內(nèi)閣“觀政”,即列席旁聽,以習政務。
內(nèi)閣議政廳踞于文淵閣西側,乃三楊日常票擬機務之地,同時也是幼帝未親政前,大明帝國決策的核心腹地
廳堂闊五間,中設蟠龍御座一張,前置清檀描金嵌玉屏風一面,這既是保護幼主的屏障,亦是皇權暫隱的象征。
御座下方,一架鋪著明黃錦袱的紫檀小墩,便是今日幼帝朱祁鎮(zhèn)的“觀政”之位。
朱祁鎮(zhèn)甫一入廳,滿堂青緋袍服如風吹麥浪般齊齊躬身:“臣等恭請陛下圣安。”
他依例朝臣公略一頷首,未語,眼睛掃過廳中格局,心中了然。
只見廳內(nèi)左右分列兩排長案。
左側首席,端坐著的是須發(fā)灰白、面容沉靜如古井的首輔楊士奇,他身前案頭的奏本堆積最高。
其下是身形挺拔、眼神銳利的次輔楊榮,他正指節(jié)正無意識地叩擊著一份題本。
再往下是身形微胖、埋首冊籍的末輔楊溥。
右側,則是兵部尚書王驥、戶部尚書劉中敷等六部堂官,以及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的頭面人物。
他們?nèi)巳苏笪W干辖詳[放著謄抄好的題本與巴掌大小、寫著要點的貼黃紙條。
王振躬身靠近,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引導柔聲說道:“陛下請升座。”
他指的是那空置的蟠龍御座。
朱祁鎮(zhèn)聞言小臉一繃,童音清亮,在這落針可聞的大廳里顯得格外的脆生:“朕未親政,且為首次觀政,按例安敢僭越御座?列位先生為國操勞,朕于此聆聽受教即可。”
說罷,不待王振再勸,便徑直轉(zhuǎn)身,退后兩步,隨即在那架錦袱小墩上穩(wěn)穩(wěn)坐定。
他小小的身軀挺直,目光平視,坦然接受滿堂目光的洗禮。
此一舉,如靜水投石!
廳中諸臣皆暗自心驚!
首輔楊士奇端茶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渾濁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精光。
次輔楊榮嘴角微微向上牽動了一下,眼中贊許與審視并存。
末座的楊溥雖依舊低眉,然眼角余光早已將御座與小墩的景象盡收眼底,也不禁心頭暗贊。
注意到三楊矚目,王振不便當堂再勸,只好走到小主子身后垂首侍立,但他袖中的雙手卻悄然收緊。
小主子今日……似乎格外有主見?
見陛下入座,陪侍在側的翰林侍講馬愉連忙盡職地彎下腰,湊到小皇帝耳邊教授道:“陛下請看,那便是‘題本’,大同總兵遞上來的奏章正本。旁邊那張小紙條是‘貼黃’,是內(nèi)閣老大人們摘錄的要點,方便擬票。”
朱祁鎮(zhèn)輕輕點頭,目光透過屏風輕紗,落在大廳中央那方巨大的紫檀長案上。
今日議題,正是兵部呈上的《大同總兵奏請撥銀賑濟疏》。
核心就一句話:邊軍快凍餓而死了,要錢!要糧!
銅罄嗡響!
議政正式開始,中書舍人無聲穿梭廳間,將謄抄好的題本和貼黃分送至各部堂官案頭。
翰林侍講馬愉再次低聲解釋:“陛下,大同總兵奏稱軍餉拖欠,士卒凍餒,請撥太倉銀二十萬兩賑濟。內(nèi)閣已擬‘宜允’,但戶部有異議。”
朱祁鎮(zhèn)“嗯”了一聲,心中了然。
之前他在中辦工作多年,深諳這種“集體決策”的套路。
表面上是內(nèi)閣定調(diào)分配,實則就是各方勢力互相博弈,這誰先開口,誰就暴露了立場。
果不其然,戶部尚書劉中敷率先拱手陳詞:“去歲黃河決口,糜費甚巨,太倉存銀僅余百萬。若盡撥邊鎮(zhèn),恐京畿賑災、百官俸祿、宮苑修繕皆無著落!臣以為,當先核邊鎮(zhèn)實需,再議撥付!”
兵部尚書王驥聞言,冷笑一聲:“劉部堂好算計!上月宣府已逃戍卒三百人!若大同再因欠餉生亂,門戶洞開,瓦剌鐵騎旦夕可至居庸關!屆時,莫說百萬太倉銀,便是這紫禁城,怕也保不住!”
王驥這話帶著**裸的軍事威脅,此言一出,殿內(nèi)氣氛驟然凝重。
楊榮撫須,適時開口,聲音沉穩(wěn),卻帶著定調(diào)的意味:“王部堂所言,干系邊防,確屬燃眉之急。此事宜速議決,不可耽誤遷延。”
看來他這是要明確支持兵部,給戶部施壓了。
劉中敷聞言,卻不緊不慢地翻開手中的會票,眉頭微蹙:“撥銀易,用銀難。若無監(jiān)管,恐怕銀兩到手,士兵依舊餓肚,徒耗國帑。”
這是在當堂質(zhì)疑兵部的執(zhí)行能力和清廉度,相當于把皮球又給王驥踢了回去。
面對戶部的陰陽,性子剛毅的王驥臉色立馬陰沉像面鍋底,指節(jié)攥的嘎巴作響,眼看就要拍案辯駁,卻馬上又被首席楊士奇的一個抬手虛按給壓了回去。
老首輔目光沉靜,輕叩木案,顯然是在權衡更復雜的局面。
屏風之后,朱祁鎮(zhèn)仿若根本沒有聽到屏風前面的劍拔弩張,只見他隨手把手里那本充樣子的閑書“啪”的一盒,扔回案上。
侍立一旁的陳安立時會意,小心翼翼奉上一盞溫茶,遞到小皇帝手邊。
就在這短暫僵持、各方角力趨于微妙的平衡點的檔口。
只聽一個清亮的童音突兀響起,聲音不高,但卻很干脆的打破了堂中的沉寂。
“今晨講學,先生講到‘洪范九疇’,‘五事曰貌、曰言、曰視、曰聽、曰思’。”
聞聽小皇帝違制發(fā)言,滿堂臣公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主位屏風后那抹小小的身影之上!
侍講馬愉心頭開始狂跳,幾乎窒息!
老天爺!
這小祖宗又開始了!
作為始作俑者的朱祁鎮(zhèn),仿佛渾然不覺自己這一句話剛捅了多大簍子,他語氣依舊平靜,如同復述課業(yè)。
“貌者,形也;言者,聲也;視者,見也;聽者,聞也;思者,心之所向。”
他頓了頓,小腦袋微微歪向屏風外爭論的方向,帶上一絲孩童式的困惑。
“今諸卿議論軍餉,皆在‘貌’(奏本形制)、‘言’(各自陳詞)之間往復,卻未及‘視’(實地查勘邊鎮(zhèn)實情)、‘聽’(聞士卒疾苦)、‘思’(慮長久邊防之策)。”
“如此議法,豈非……嗯,偏頗了?”
精準!致命!
朱祁鎮(zhèn)這已不是簡單的復述經(jīng)典!
這是用圣人之言,直指兵、戶兩部爭論的核心缺陷:缺乏實地調(diào)查(視、聽)和長遠規(guī)劃(思)!
更是對在內(nèi)閣主持下的,這種“紙上談兵”式的議政方式進行了隱晦批評!
小皇帝這突如其來的精準圣訓運用,讓廳內(nèi)所有臣工,全都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頓時滿堂死寂!落針可聞!
好在馬愉反應極快,趁著滿堂被這童音驚住的空檔,立刻挺直腰板,朗聲接道:“陛下圣明!一語切中肯綮!‘思’者,非止謀一時之策,更當慮萬世之安!陛下深諳圣訓精髓,臣等汗顏!”
“喲,會幫朕捧哏升華了!”朱祁鎮(zhèn)滿意的看了馬愉一眼。
聞聽小皇帝發(fā)言,楊士奇眼中精光暴漲,似有明悟,也更有一絲深沉的審視;楊榮撫須的動作徹底僵住了,他看向屏風后的目光同樣充滿了難以置信;楊溥這時也終于抬起頭,他胖臉上的神色顯得復雜難明。
他們都清楚,小皇帝雖未親政還在進學,但他今日這一番話,早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旁聽”和“蒙童背誦”的范疇。
這近乎是對他們執(zhí)政方式的質(zhì)詢!
一個九歲的孩子……背后是誰?還是……?
眼看著廷議已開始偏離主線。
作為次輔的楊榮終于按耐不住,他必須要站出來維護內(nèi)閣的權威和議政的“主軌”。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語氣帶著長輩式的提醒,躬身對著著小皇帝說道:
“陛下天資穎悟,引經(jīng)據(jù)典,切中時弊,誠乃社稷之福!然則……”
他話鋒一轉(zhuǎn),“政務繁劇,經(jīng)緯萬端,非旦夕可通。伏望陛下以圣學為根基,涵養(yǎng)德性,少涉實務為佳。”
這句話看是恭維,實則翻譯過來就是說:小娃娃,閉嘴讀書就好,你未親政,國家大事少摻和。
馬愉聞聽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護駕:
“東楊公此言差矣!陛下所問,切中‘稽疑’之道!此乃《洪范》九疇樞要,正合今日所學!陛下溫故知新,垂詢實務,正是觀政致用之理!豈可言‘少涉’?”
他這是直接把皇帝的行為拔高到“踐行圣訓”的高度。
楊士奇微微頷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明。
他亦起身離案緩緩開口道:“馬侍講所言甚是。”
“古之圣王,自成王始,沖齡踐祚,便已有聽政之例。陛下年幼而聰敏向?qū)W,漸習政務,體察下情,亦是正理。”
他說的這番話既是對馬愉的支持,也是某種定調(diào),而且還巧妙地將“觀政”提升到了“圣王傳統(tǒng)”的高度,同時又給皇帝劃定了“漸習”的框架。
被首輔和講官聯(lián)手堵回來的楊榮,臉色不禁微僵,他暗自瞥了這位當朝首輔一眼,但終未再言。
看到內(nèi)閣內(nèi)部這微妙的交鋒,朱祁鎮(zhèn)適時地垂下小腦袋,聲音帶著歉然和孩童的懵懂說道:“朕不過偶感圣訓,心有所惑,驚擾列卿議政,萬望恕朕德涼幼沖,諸卿莫怪。”
既然目的已經(jīng)達到,那就可以把姿態(tài)放低,朕給你們內(nèi)閣群臣這個臺階。
楊士奇聞聽果然順坡下驢,聲音帶著決斷道:“陛下圣慮深遠,發(fā)人深省!臣請以十五萬兩折中撥付大同,另著都察院遣御史一員,隨銀監(jiān)放,核實兵額,杜絕虛冒!如此,則解邊鎮(zhèn)燃眉之急,亦全戶部審慎之慮!諸位以為如何?”
他這是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將責任分攤。
楊榮指節(jié)在案上輕輕一叩,算是認可:“臣附議。然須明令總兵:新餉到日,必當堂點驗,按實造冊!若有虛報冒領,嚴懲不貸!”
他補充了執(zhí)行細節(jié),算是找回一點場子。
楊溥此時也抬起頭,帶著務實,溫聲補了一句:“太倉驟出十五萬兩,恐傷元氣。可否奏請?zhí)侍筌仓迹瑥膬?nèi)承運庫暫借五萬兩?如此太倉留銀足備京畿不時之需,亦不誤邊事。”
他這是提出了財務周轉(zhuǎn)方案。
三言兩語間,僵局已破。
方案迅速敲定,中書舍人立刻上前,根據(jù)三楊議定的要點,在票擬紙上奮筆疾書。
朱祁鎮(zhèn)看著三楊默契地修訂票擬,心中感慨:“三楊如鼎三足,縱有傾軋,終不覆器。想撬動這鐵三角,得找準支點,還得有把夠硬的撬棍……”
日影又西斜幾分,廷議近尾聲。
案上題本皆已議定,票擬也由中書舍人謄抄妥當,只待送至司禮監(jiān)披紅用印。
楊士奇擱下紫毫筆,望向屏風,聲音帶著程式化的尊重:“陛下,今日所議,可還有訓示?”
朱祁鎮(zhèn)搖頭,稚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倦意,仿佛剛才那番已耗盡了精神:“諸先生勞苦,議決妥當,朕無異議。”
楊榮撫須,目光掃過屏風,但審視之色更濃。
王振適時躬身,忙從楊士奇案頭接過那疊票擬說道:“內(nèi)臣這就送司禮監(jiān)用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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