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萬籟俱寂。
乾清宮,這座帝國的權力心臟,在經歷了白日里那場驚心動魄的風暴后,此刻沉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內相王振死了。
以一種極其“體面”且充滿“忠臣悲情”的方式,羞憤自盡于太液池畔。
暖閣內,赤銅仙鶴燭臺的火焰,將朱祁鎮伏案疾書的素白身影,投映在身后壁衣的龍紋之上。
龍影蜿蜒,與那幼小的輪廓奇異地交疊,仿佛初生的潛龍,正將自己的影子第一次完整地烙印在這象征至高權力的圖騰之上。
他沒有再想那盆冰冷的水,也沒有再回味那種胃里翻攪的感覺。
前世的經驗告訴他,政治斗爭的勝利果實,若不立刻吞下、消化、轉化為更強大的力量,那便會被聞著血腥味撲上來的群狼分食殆盡。
王振的倒臺,撕開了內廷的口子,卻也讓三楊和那些潛藏的勢力看到了權力的真空。
他必須搶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將這勝利的果實,轉化為不可動搖的實力。
批判的武器,終究要靠武器的批判來捍衛。
而捍衛這一切的,唯有真正的“刀把子”。
“陳安。”清亮的童音劃破寂靜。
“奴婢在!”陳安幾乎是瞬間從陰影中趨前,躬身應道。
方才暖閣內那場無聲的搏殺,太液池畔那場荒誕的定讞,如同一盆醒腦的冰水,早已將他這個驟然攀升的權力新貴澆了個透心涼。
依附皇權,如履薄冰,一步踏錯,那銅盆便是歸宿。
“墨。”朱祁鎮頭也未抬,筆走不停。
陳安立刻趨近御案,屏息凝神,親自研墨。
他動作輕捷無聲,墨錠在硯池中滑動,發出細微均勻的沙沙聲。
萬歲爺深夜伏案,必得是有雷霆之令。
默默之余陳安的目光忍不住掃過朱祁鎮筆下漸成的文書。
只一眼,便讓作為曾經內書堂頭名的他心頭一凜!
這不是尋常的旨意格式!上面沒有內閣票擬的留白,格式端嚴,詞鋒銳利……這是敕諭!
敕諭是大明皇帝針對重大軍務或緊急授權,可繞過內閣常規程序直接下達的最高級別命令!
萬歲爺這是要……整軍?!
朱祁鎮沒有理會陳安的驚疑。
筆尖蘸飽了新研的濃墨,繼續筆走龍蛇:
敕諭太子太傅、總督京營戎政、英國公張輔:
朕惟戎政乃社稷之干城,軍實系國家之命脈。前日京營朽甲廢械,幾隳長城,實觸天顏之怒!念爾忠勤體國,洞燭奸蠹于未然,力挽狂瀾于既倒。特敕爾:自即日起,全權總督京營一應戎機!凡營伍整飭、兵員簡拔、械餉稽核、將弁黜陟、操演布防諸務,皆由爾專決!戶、工二部及有司官吏,悉聽爾調遣協理,敢有推諉怠惰、陰奉陽違者,爾可先行拿問,以“貽誤軍機、悖逆圣意”論處,奏聞之日,立斬不赦!期爾速振軍威,再造雄師,以固我大明萬世之基!欽此。
大明正統皇帝敕諭
寫下“立斬不赦”四個字時,朱祁鎮的筆尖微微一頓。
這是他第一次,將如此**裸的生殺予奪之權,賦予一位臣下。
但京營積弊如山,非雷霆手段不能廓清,非絕對信任不能成功。
心念電轉間,筆尖已毫不猶豫地重重落下,一氣呵成。
他放下筆,拿起御案旁那方溫潤的螭鈕私印,在朱砂印泥上鄭重一按,再穩穩鈐蓋于落款之下!
“承天受命之寶”——六個殷紅如血的小篆,如同六顆滾燙的烙印,深深嵌入了素箋。
朱祁鎮凝視著眼前那抹刺目的鮮紅,小小的胸腔里,那顆心臟沉重而有力地搏動著。
這方代表他個人意志的私印,第一次,以“圣旨”之名,蓋上了代表皇權的烙印。
“此敕,需司禮監關防,方為完敕,通行無礙。”朱祁鎮看向陳安,目光如炬。
陳安瞬間明悟!
小主子這是要他立刻完成批紅用印的最后一道關鍵程序!
他新任秉筆,提督東廠,但司禮監掌印之位尚懸,此刻他這秉筆之權,便是敕諭合法化、避免被指為“中旨”的關鍵!
“奴婢領旨!”陳安雙手微顫,接過那份尚帶墨香的敕諭,強抑住心頭的狂瀾。
他快步走到側案,新上任的隨堂太監早已備好司禮監的筆硯和那方象征著批紅大權的沉甸甸的銅印——“廣運之寶”。
撤案坐定,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他提筆,在那預留的空白處,以最恭謹端正的館閣體寫下:
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安奉旨批紅:敕命至重,著即遵行,毋稍稽延!
隨即,雙手捧起那方冰冷沉重的“廣運之寶”,蘸滿鮮紅的朱砂,在“批紅”二字旁,用盡全身力氣,重重鈐下!
“嗑!”
一聲輕響,但卻仿佛重錘敲在寂靜的暖閣里。
此時此刻正統朝第一道完整的、具備當下最高效力的敕諭。
在這子夜時分,于這深宮暖閣之中,由九歲的皇帝與他的心腹太監聯手鑄成了!
“袁彬!”
“卑職在!”陰影中,袁彬魁梧的身軀如鐵塔般踏出,按刀單膝點地,甲葉輕響。
暖閣內的搏殺景象、王振臨死前那怨毒到極致的嘶吼“你不是我的小主子!你是妖孽!”,猶在眼前耳畔回蕩。
他按在刀柄上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虎目低垂,死死盯著金磚縫隙,試圖驅散腦中那驚世駭俗的念頭。
陛下……記得他爹袁亮,是宣德爺潛邸時的老親衛,忠勇戰歿。
陛下……知道他哥袁成,死在大同城頭,是條響當當的漢子。
陛下金口玉言,把他這“忠烈之后”從西華門提到御前,是天大的恩典,是袁家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袁彬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大道理。
他腦子里裝的,是爹娘教的“忠勇”,是邊關風雪里淬煉出的“恩義”,是軍漢最認的“本分”
邊關的血與火告訴他,能除蠹蟲、護國本的,便是明主!
至于那軀殼里藏著什么……那不是他一個武夫該想、能想的事!
他猛地一咬牙,將最后一絲雜念碾碎。
“持此敕諭,率朕親衛四人,即刻出西華門,馳赴英國公府!宣敕,面交張輔!不得假手他人,不得有片刻延誤!沿途敢有阻攔窺探者——”朱祁鎮目光掃過袁彬腰間的繡春刀,“立斬!”
“卑職領命!人在敕在!”袁彬雙手高舉,接過那尚帶墨香與朱砂余溫的敕諭,然后轉身大步流星沖出暖閣,腳步聲迅速消失在深沉的宮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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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公府,深夜
書房內燈燭未熄。
張輔未著官服,只一襲玄色直裰,立于巨幅《九邊輿圖》前。
灰白須眉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宣府、大同的關隘。
京營整飭千頭萬緒,軍械案余波未平,王振“自盡”的迷霧更添變數。
這位四朝老帥,正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公爺!公爺!”老管家頭一次撞門而入,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宮…宮里!袁彬袁大人!帶著御前侍衛,持刀闖府!已到二門了!”
張輔心頭劇震!夤夜持刀闖府?禍耶?福耶?
念頭電閃,身體已本能做出反應:“開中門!焚香!備…備接旨儀仗!”
無論吉兇,皇命如天!
他剛疾步穿過回廊,便見庭院中央,袁彬一身戎裝,手捧明黃卷軸,如標槍般挺立。
四名按刀侍衛分列左右,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四周。
夜風卷動袁彬的兜袍,露出腰間雪亮的繡春刀!
“臣張輔,恭聆圣諭!”
張輔毫不遲疑,行至庭中撩袍便拜,身后聞訊趕來的仆從瞬間黑壓壓跪倒一片,大氣不敢出。
袁彬展開敕諭,聲如洪鐘,炸響在寂靜的夜空:
“敕諭太子太傅、總督京營戎政、英國公張輔:朕惟戎政乃社稷之干城……”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張輔心上!
“全權專決!”“先行拿問!”“立斬不赦!”這權力!這信任!這殺伐決斷!
這分明是蟄伏深淵的潛龍幼君,向他遞出了開疆拓土、廓清朝野的尚方寶劍!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頂門,讓這位見慣生死的老帥,身軀竟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不是恐懼,是巨大的震撼與被托付江山的沉甸甸使命感!
當聽到最后那句“期爾速振軍威,再造雄師,以固我大明萬世之基!欽此!”時,他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袁彬手中那敕諭上殷紅刺目的“承天受命之寶”與朱砂淋漓的“廣運之寶”關防!
心中再無半分疑慮!
宣敕畢,袁彬上前一步,雙手將敕諭鄭重遞上:“老公爺,陛下口諭:戎機急迫,望公勿負朕托,放手施為!陛下在宮,靜候捷音!”
張輔雙手高舉過頭,以最恭謹的姿態接過那重逾千鈞的卷軸,聲音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沉渾與難以抑制的激昂:“臣張輔,叩謝天恩!肝腦涂地,必不負陛下重托!京營不靖,軍威不振,老臣提頭來見!”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咚”的一聲悶響,在寂靜的庭院中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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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黎明前
值房內燭火通明,氣氛卻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楊榮須發戟張,紫袍因激怒而劇烈起伏,他抓起那份送至內閣敕諭抄本,手指幾乎要將紙張戳穿!“‘專決’?‘先行拿問’?‘立斬不赦’?!這…這置內閣于何地?!置國法于何地?!還有這陳安!一個閹豎,竟敢批紅用印!王振尸骨未寒,閹禍已生!還有兵權又盡予武夫陛下…陛下這是被奸佞蒙蔽了!”
說完他猛地將抄本摜在案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東楊公息怒!”楊溥胖臉煞白,汗如雨下,他指著敕諭上那方朱紅小印和旁邊的關防,“
“此乃敕諭!是陛下親筆所書!有‘承天受命之寶’私印為憑!陳安以司禮監秉筆身份批紅用‘廣運之寶’,按制…按制并非完全無據啊!這…這如何封駁?”
“程序?!”楊榮怒極反笑,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弘濟!你糊涂!這分明是‘中旨’!是繞過內閣的亂命!張輔得此敕諭,兵權在握,生殺予奪!再加上那提督東廠的陳安,內外勾連,這大明的天,就要姓張姓陳了!還有這王振!羞憤自盡?三品哀榮?滑天下之大稽!此中必有驚天陰謀!我等身為閣臣,匡扶幼主,正本清源,責無旁貸!明日早朝,我必率六科,封駁此亂命!徹查王振死因!”
“勉仁!”一直閉目沉默的楊士奇猛地睜開眼,聲音沙啞卻帶著雷霆般的威壓,瞬間壓過了楊榮的咆哮。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著那份敕諭抄本,指節泛白,仿佛要將其捏碎。
“封駁?你拿什么封駁?敕諭授權大將整軍,乃太祖、太宗舊例!陛下援引‘京營糜爛、動搖國本’之由,名正言順!陳安批紅雖有爭議,但司禮監印信是真!此刻發難,你是想坐實一個阻撓整軍、貽誤戎機的罪名嗎?!”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如電掃過楊榮和楊溥,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后的疲憊與深沉的忌憚:“王振怎么死的?重要嗎?陛下說是羞憤自盡,那他就是羞憤自盡!這哀榮,是給太皇太后看的,是給天下人看的,更是…給咱們看的!”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潛龍已醒,其爪牙之鋒,今日可見一斑。此刻妄動,非但不能‘正本清源’,反會授人以柄,空留余禍!”
聽到此處,楊榮再也按耐不住,豁然身起。
黃昏水榭旁的那場小皇帝精心排演、荒誕至極的皮影戲,竟把他楊榮,變成了戲臺上唯一一個被強行按著腦袋喝彩的丑角!
“愧對東楊公”……
那腌臜賤婢的哭嚎,如同淬了毒的針,還猶如在他耳中刮攪。
栽贓!**裸的栽贓!
更可恨那劉永誠老狗,還竟代表太皇太后堂而皇之做了“見證”!
“難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權柄旁落,看著張輔、陳安之流……”楊榮睚呲欲裂,拳頭捏得指節咯咯作響。
“就是看著!”楊士奇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整飭京營,掃除積弊,確是當務之急。讓張輔去做!讓他去碰那些盤根錯節的勛貴,去碰工部、戶部的硬釘子!我們…且靜觀其變。”
他眼中閃過一絲老謀深算的思量,轉向楊溥,“弘濟,戶部那邊,關于整軍所需錢糧,你需心中有數。張輔若來協調,既要卡住不必要的靡費,亦不可過分掣肘,授人以‘貽誤軍機’之口實。”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那份敕諭抄本上,緩緩說道:“經筵…才是吾輩真正的戰場。陛下天資聰穎,更需圣賢之道日夜熏陶。我意借下月陛下萬壽之機,奏請重啟‘朔望大經筵’之制。以此煌煌圣典,為其定下心性,明晰君臣之分,方是正本清源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