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補婆婆說,只要針能縫,萬物皆可補。
她越琢磨越覺得這話在理。
今早天色霧蒙蒙的,溪上像籠著一層煙,林秀水照常支攤、吆喝,沒人路過就縫補油布手套,等青石板有踢踏的腳步聲,她才會抬頭看一眼。
來往人不少,她也并不是每張臉都認識,可尋她問過枕囊的張娘子,她不免要把針線放到桌上,拍拍身站起來。
“張娘子,張娘子,”
張娘子懷里抱一柄油布大傘,聽見聲忙轉過腦袋,一見林秀水便把傘橫抱著,走了幾步上前。
林秀水跟她搭話,“之前那枕囊法子成嗎?”
先前張娘子來尋林秀水,要給幼女做個原樣的枕囊,她給出了個主意,把原布跟枕囊放在一塊,沾了同樣的味道再裁了做新的。
“哎呀,秀姐兒,我正想過來謝你呢,”張娘子又將傘放下來,靠在自己腰上,“我怎么都沒想到,她也不是認枕囊,只認那個味。我裁了新做的,她也歡歡喜喜的。”
林秀水同張娘子又閑聊兩句,而后才點點她的油布大傘道:“娘子要拿著傘去做什么?”
“說來也是,這傘面叫我家官人給砸了個洞,”張娘子說到這又氣又惱,“我正想到對岸去找人修修?!?/p>
林秀水先勸她,又問道:“這修個傘面要多少銀錢?”
張娘子如實說七八文,林秀水便道:“娘子要信得過我,我也能補?!?/p>
“啊,”張娘子驚訝,“這你也能補?”
林秀水別的不說,她其實是補傘的好手,因為她有兩把破傘,一把油紙的,一把油布的,油紙的常破,破到整把傘糊滿了各色的油紙。
油布傘更不用說,骨眼和布面的線斷了她自己縫,破洞面自己縫,縫成了雜布傘,一把傘縫縫補補用五年。
即使林秀水說修不好不要錢,張娘子半信半疑將傘給她,到底不放心,干笑道:“要不我還是上外頭修去罷,免得耽誤你的活計?!?/p>
林秀水正將傘撐開,她也不惱,只笑道:“娘子你放寬心,補不好我再賠你把新傘?!?/p>
她先看破洞的地方,對比油布手套的油布,色差不大,人家只是要防雨,不是要跟衣裳面補到完全看不出。
補傘要用糨糊、柿漆、麻線、油布、油紙,她一樣樣取來擺開。在張娘子驚異的神色里,把油布墊在傘面破洞下,粗針穿繞麻線,她用的針法是布面上看不出來的,線跡都藏在傘背下。
林秀水又用糨糊涂油紙,把跟手掌大的油紙沾在反面,其實用絲綿紙會更好,到時候多漆幾層桐油,那布面顏色就成了同一個色。
拿了刷子沾一點柿漆,順著縫線邊緣涂抹,干了再抹幾遍,潑盆水驗驗,半點不透。
她還看了骨眼跟布面的連接處,有幾處線不牢,用粗麻線重新補上,搗鼓了幾遍,原先這傘開合很緊,需要用大力氣,經(jīng)由她這么一弄,開傘極為順暢。
經(jīng)常用這把大傘的張娘子,她比林秀水要胖點,力氣也不大,每次雨天出攤賣糖粥,總要跟這把傘較勁許久。叫她官人修一修,他只會說自己用時沒問題,修傘的匠人會說緊點不容易壞,叫她別耽誤自個兒工夫。
鬧得張娘子一到雨天就煩憂,開個傘還得聽她官人的念叨。
“啊呀,這修得好,”張娘子滿臉喜悅,將那大傘開合了好些次,她長長松了口氣:“再也不用請旁人開傘了?!?/p>
見她高興,林秀水便露出真切的笑容,“除了傘骨斷了我不會修,其他要是有問題,娘子只管找我?!?/p>
張娘子數(shù)出十文錢放桌上,連連點頭道:“不找旁人了,我只找你,我家里還有兩把傘,也按這個價,你晚些給我修修。”
“好啊,”林秀水忙應下,臉上始終有小小的笑,她感受到別人的歡喜,這種是來自于補好一樣東西,解決別人煩憂帶來的滿足。
王月蘭捧著碗紅豆粥出來,見林秀水在攤子前傻樂,問道:“笑成這樣,撿到銀錢了?”
“沒啊,”林秀水雙手接過粥,晃晃腦袋,有些得意,“我接了補傘的活,賺了十文。”
“怎么賺的?”
林秀水吹吹熱燙燙的粥,一五一十說了,王月蘭先是夸她兩句,而后又說:“就在這兒補,別過對岸那,那邊修傘匠多,指定要擠兌人?!?/p>
林秀水也點頭,她又不打算專搶人家的活,趁著沒人,吸溜喝完粥,正打算將碗給王月蘭,她想再守一會兒。
便聽一陣小兒哭聲,不高昂,低低啞啞的,她往巷子口瞧,就見兩人抱著一個襁褓里的孩子,面色急匆匆的。
王月蘭倒是上前道:“柴娘子柴郎君,這是往哪里去?”
一見是王月蘭,柴娘子當即大吐苦水,“你住得離我遠些,怕是不知,別人的孩子頂多是夜哭郎,我這生了個日夜哭郎。”
“日日都哭,壓根離不得人,鬧得我倆連柴炭生意也沒法子做。這哭的嗓子也啞了,前頭進了風去看郎中,還花掉我一貫錢,聽聞前面有個臨安來的,治小兒的郎中,我倆瞧瞧去?!?/p>
王月蘭哪里不知,這娃在桑橋渡都出了名,日哭夜哭,因為這事柴家跟兩邊鄰舍鬧得很僵,都快上鎮(zhèn)衙去了。
她倆說話的工夫,林秀水卻在細看柴娘子抱著的嬰孩,正哭的一抽一噎,小腳在包被里不住踢騰,哪怕被緊緊裹著,也能看出他在掙扎。
林秀水生了疑心,端來把凳子請柴娘子坐下,她說:“前頭風大,他又哭得這么厲害,不如坐下先掩一掩包被?!?/p>
柴娘子一聽有道理,當即坐下來,一坐下,懷里掙扎得更厲害,又哭又鬧,要把整條包被給掀掉,柴郎君在一旁罵道:“犟種,連襁褓也不裹,日日要踹?!?/p>
“不是他犟,”林秀水忍不住道,“這襁褓不是這樣裹的。”
她這話一出,在場三人都看她,王月蘭忙把她往身后拉,小聲道:“你可別給我胡說?!?/p>
柴娘子卻冷臉道:“小娘子你又沒婚嫁,怎么知道不是這樣裹的?我們桑青鎮(zhèn)自古都是這樣做的,不信你問你姨母?!?/p>
自古傳下來的東西還有諸般錯處呢。
林秀水雖則上輩子,這輩子都沒曾婚嫁,但她記憶里可是做過許多小兒衣裳的,關于此類知識也知道不少。
桑青鎮(zhèn)裹孩子襁褓,不是上緊下松的,而是用繩子綁孩子腳,再用包被緊緊裹住,管這種叫蠟燭包,說是日后大了會高,腿不打彎。
這種裹法在桑青鎮(zhèn)生男家中比較常見,主要宋朝募兵要看身長,上等禁軍要五尺五寸(一米七五)才能入選,身長越高,軍餉越多,有些窮苦人家為了逃男孩成丁后,必須要繳納的丁鹽綢絹,會從襁褓就打算把孩子拉高,以后好去做募兵。
“那柴娘子你叫我抱抱,我保管他不哭,”林秀水也沒有爭辯,“我也是幫別人帶過小孩的?!?/p>
王月蘭鬧不清她到底賣什么名堂,也不大清楚,在外人面前卻是幫林秀水說話的,睜眼說瞎話,“她確實幫人帶過不少小娃,柴娘子你看哭得這么厲害,不如叫她試試?!?/p>
柴娘子跟王月蘭交情挺深,王月蘭總幫她,也不好拂了人的面子,便讓林秀水坐著,將小孩給她抱。
林秀水抱小孩坐到背風處,將手從下伸到包被里,果不其然摸到一條繩子,悄悄解開,又把包被弄成松緊合宜的,外頭看著依舊牢牢裹住。
她這一弄,原本還哭鬧不休的孩子,慢慢地伸直腿,大張的嘴巴漸漸閉攏,沾滿淚水的睫毛睜開,露出個沒牙的笑容。
然后靠著包被,頭一點一點的,合上眼睛睡著了。
柴娘子自打他生下來,只見哭不見笑過,一時竟發(fā)了怔。
“原是真弄錯了,”柴郎君懊惱。
王月蘭笑道:“怕是你家這鬧騰,不愿意包著呢,長大以后肯定是個皮實的?!?/p>
林秀水一時在這兩人眼里成了治小兒的神醫(yī),一個勁地夸她的“醫(yī)術”高明。
夸林秀水的時候她沒笑,但說要送她柴火的時候,她差點沒笑出聲。
后頭兩人又要照顧她生意,柴娘子說給小兒多做幾身新衣,買好些的布請她來裁。
“不用好些的,穿過的舊衣最好,不會扎人,保管穿得舒服。”
她接了柴家的活,叫她改五件衣裳,改短改窄,給她五十文,一船柴火,另外剪下的舊布也給她。
若不是她上工的時辰要到了,王月蘭還要細細盤問她。
今早這兩個活計,叫林秀水又高興又歡喜,走路帶風地進了成衣鋪。
正巧碰上宋娘子進門來,她穿件青色長褙子,頭上梳朝天髻,也鼻孔朝天地看人,她瞥了林秀水一眼,“你等著,我忍你許久了?!?/p>
林秀水簡直莫名其妙,哪里忍了,就她這張嘴,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叫她說了。
“我定要跟你們娘子說,叫她換個人來熨布,仗著自己熨布工夫不錯,幾日里就這么懈怠,才熨了多少匹?!?/p>
“我要讓她換人!”
“你怎么不說點話?”
要林秀水說什么,天底下竟然有這般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