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香,燒了紙錢,供奉一番后,天色已經幽暗,泠泠的冷風吹透辭盈沾染著泥土的衣裳,手指冰涼瑟縮之際,一件雪白的大氅從身后溫柔地披了上來。
辭盈抬眸,發現原本在馬車旁的謝懷瑾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大氅為她披上之前應該是掛在青年的手臂間,此時她回望過去時,謝懷瑾修長骨節分明的手還停在大氅上。
淡淡的雪松氣息順著大氅抵及辭盈鼻尖,大氅應當一直放在馬車內,燒著暖暖的炭火,謝懷瑾為她披上來之際,辭盈便感覺到了溫暖的氣息。
她順著青年伸過來的手起身,又是說了一聲謝謝。
謝懷瑾溫和搖頭,溫聲道:“這一處宅子我讓人買了下來,等回到長安之后墨愉會將地契送到你房中,安淮距離長安十日腳程,日后你若是想來祭拜,可告訴我。”
辭盈原本看著謝懷瑾,但看著看著,眼淚忍不住要掉下來了,她垂頭抹去眼淚,手指捏著謝懷瑾的衣袖。青年似乎輕笑了一聲,拿出帕子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溫聲道:“辭盈,只是很尋常的事情,你是我的妻子,這些是應該的。”
帕子輕柔吻去辭盈臉上的淚珠,她顫著眸,眼睫像是蝴蝶躍動的翅膀。
她低著頭,心跳代替她一聲一聲說著“嗯”。
后來,辭盈每每想起這一切,都無法責怪當初的心動。即便沒有當年雪日的救命之恩,命運機緣巧合下,她依然會愛上謝懷瑾。
不因為什么,只因為如若站在很遙遠的地方,不將那些“情呀”“愛呀”的往謝懷瑾身上放,只遠遠地看著,謝懷瑾的確是一個很好的人。
回到長安之后,辭盈的安生日子還沒有過兩天,這幾月堆積的事務還沒有處理完,就聽見了三道消息。
一是林姝要來謝府借住半月。
二是謝安蘊被老太太以伺疾的緣故從莊子里接了回來。
三是五日后皇上要為謝懷瑾舉行一場慶功宴,聽聞了她布施的事跡,特意要她一同前往。
小碗說一件,就看一眼辭盈的表情。
辭盈垂著眸,最后直接越過第一第二件,輕聲問:“宮宴的事情是墨愉來傳的話嗎?”
小碗點頭:“墨愉只說讓夫人您先知曉一聲,只是一場簡單的宴會,原本皇上不特意吩咐公子也是要帶您去的,讓您也不用太操心,衣服首飾到時候會有人送過來,宮中的規矩也不用太在意。”
說完,小碗臉上露出了少許憂慮:“少夫人,表小姐和三小姐都已經到了府中,表小姐住的院子離公子的書房很近,這幾日一直在往院子中打探公子在安淮的消息,三小姐雖然在老太太院子,但如若作亂也是少不了的麻煩事......”
辭盈放下筆,望向小碗。
這丫頭不知怎的,比她還擔憂,也不知道是哪里聽來這么多消息,辭盈的手輕輕敲了敲桌面,終究嘆息了一聲,溫柔將小碗喚了過來。
小碗很機靈,很會抓時機,當初在茹貞走后直接接過了茹貞的事務,衷心,護主,時時都在為她憂心考慮,這半年多來的一切讓辭盈說不出重話。
茹貞的事情讓她長了教訓,但人怎么會一下子完全變化,從前那些豎起的壁壘已經是辭盈的全部,而此時面對同樣才十幾歲的小碗,她開口:“小碗,不要擔心。”
小碗睜著一雙杏眼望向她,辭盈牽住小碗的手,許諾:“不要擔心,我保證之前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賞花宴的事情我無從決定,但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會再讓你因為我的過錯落入時刻面臨發賣的境地了,相信我好嗎?”
小碗眼淚吧嗒吧嗒,這一次她沒有喊“少夫人”,而是囁嚅著喊了一聲“小姐”。
辭盈有些失神,卻還是溫柔地小碗重復:“相信我。”
小碗點頭,重重點頭。
但很快還是開口:“那表小姐還有三小姐那邊......”
辭盈失笑,輕聲道:“去派人看著點,有什么事情可以來向我匯報,泠月泠霜最近有些忙,府中的事情麻煩你多看著點了。”
小碗重重點頭,出去的時候正逢泠月回來匯報,泠月看著小碗興致勃勃的背影,提醒辭盈:“少夫人,您太縱著小碗了。”
辭盈搖頭,可能是什么土壤開什么花,真要談縱容,她對茹貞的縱容重之千百倍,小姐在世時對她同樣。
小碗,辭盈想起那日在水閣,箭予取人性命之時,小碗直至嚇暈前的最后一刻都攔在她身前護著她。以小碗的性子,生不了大事。
泠月沒有再說,只是開始匯報外面的賬目,辭盈緩慢用筆在宣紙上勾著數,一直到一頁都繪滿,泠月才停下來,辭盈揮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想起什么輕聲道:“安淮那邊接連大災,土地住宅都荒廢了不少,泠月,我想讓你不以我的名義買一些土地和宅子,最好是近西南那一邊。”
泠月不問緣由:“是。”
泠月離開之后,辭盈回想著在安淮的事情,想著想著,她從身后的書架上抽出地志冊,翻開,手指從安淮向著北方一直延綿,一路指到了漠北。
漠北王名為宇文舒,是當今皇上的皇叔,其下只有一子,名為宇文拂。當年宇文舒奪嫡失敗后退回封地,將唯一的兒子留在長安為質。
這些年來宇文舒沒弄出來什么動靜,反而是一直留在長安的宇文拂動靜比較大,紈绔子弟,招貓逗狗,強搶民女幾次鬧到皇上跟前,樁樁件件,僅辭盈能說出來的就不下十件,這些年來可謂惡名昭彰。
辭盈又想起那日歐陽燕說的話。
歐陽燕說:“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的人。”
辭盈看著地質冊,安淮附近都是大江大海,只有北處的山脈一直延綿到漠北,小姐在世時曾同她說過,皇室微弱,各地親王虎視眈眈,終有一天會出大亂,但這和她們謝家沒有太大關系,無論誰當皇帝,都不會蠢笨到同謝家為敵。
那......如果是謝家主動與那一方勢力為敵呢?
辭盈沉下心,明白自己應該猜的**不離十了。
三日后,宮宴。
辭盈被小碗伺候著換上了墨愉送過來的衣裳,比她往日穿的繁復了許多,梳妝的婢女跪在她身邊為她整理儀容,其中一個婢女為她點額間花鈿時,辭盈就無端想起了茹貞。
她其實還是不明白茹貞為什么要那么做......
那時謝安蘊給了茹貞什么她不能給的東西?
茹貞現在怎么樣了。
.......還活著嗎?
辭盈垂眸掩下復雜的情緒。
小碗見辭盈看著銅鏡發呆,輕輕喚了幾聲:“少夫人,少夫人......”
辭盈回過神,輕聲道:“走吧。”
泠月和小碗走在辭盈身后,小碗嘆氣一聲,用辭盈聽不見的聲音對泠月說道:“少夫人哪都好,就是心太軟,適才定又是在想茹貞姑娘了。要我說,茹貞姑娘做了那樣的事情,少夫人心就該硬一些,日后若是相見了就該當做陌路人,不同茹貞姑娘計較已經是我們少夫人心好了。”
泠月看了小碗一眼,見到小碗臉上神色定定,哪里看不出來小碗定是知道什么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至于有沒有告訴少夫人,泠月覺得大抵是沒有的。
提起茹貞時,小碗的恐懼幾乎寫著那張精明的臉上,只是也沒精明到家,讓人一眼能看穿,泠月不覺得辭盈沒有看穿,只是辭盈不同小碗計較,泠月難得附和小碗:“少夫人的確心軟。”
明明被附和了,小碗卻也不開心。泠月看向一旁的姐姐,泠霜卻只是對她搖了搖頭,意思是讓她別管閑事。
馬車入宮時,辭盈掀開車簾,入目的朱紅的墻。
她仰頭向著墻的盡頭望,卻還是一道道墻,謝懷瑾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長袍,頭上一支玉簪,除此之外身上沒有多的雜物,看上去像西嶺千山的雪。
寒風涌入車廂,辭盈放下車簾,輕聲道:“好高的墻。”
謝懷瑾輕聲笑笑,牽著她下了馬車。
辭盈有些驚訝,平日謝懷瑾并不會待她如此親密。
實際上,除了那次在枯井前,身為夫妻他們平日都不會有多少肢體接觸,一個月見一次是常態,這也是小碗一直焦急的原因。
但很快辭盈就明白是因為什么了,下了馬車就不可避免地會遇見人,雖然她基本上都不認識,但所有人基本上明里暗里都看著她。
辭盈不可避免想起了小碗給她講的長安城關于她的流言,那些若有若無的打量目光即便辭盈想忽略也忽略不了,她忍不住輕握住謝懷瑾的手。
謝懷瑾回身看她,輕聲問:“怎么了?”
辭盈說不出,只能搖頭,但握住謝懷瑾的手更緊了一些。
是從這個時候,辭盈發現自己開始對謝懷瑾有了依賴。或許是更早之前,辭盈用發顫的眸望著謝懷瑾,期望謝懷瑾能發現她心中隱隱卻不能述說的不安,她開始不可避免地生出期待。
謝懷瑾滿足了她的期待。
身穿雪衣的青年淡笑一聲,牽住了她的手,伏在她耳邊輕聲道:“別怕,辭盈。”
她的名字被他繞在舌間,明明從前無數人喊過她的名字,但沒有人給辭盈這樣的感覺。青年溫熱的呼吸灑下來,相近時雪衣上的香氣淡淡地傳入辭盈鼻尖,片刻后,辭盈脖頸通紅一片。
與此同時,隨著謝懷瑾的動作,周圍的聲音頃刻小了下去,或許沒有小,但辭盈的確沒有那么聽見了。
砰砰而跳的心不知道,少女亮晶晶的眸子不知道,期待有時候也會變成刺骨的毒藥。
一旁緋色錦袍的公子笑道:“這就是嫂夫人吧,我是林淮安,字安之,嫂夫人可以同我家里人一樣喚我安之。”
辭盈第一次被喚如此稱謂,幾乎是頃刻就臉紅了。
林淮安不由“喲”了一聲:“嫂嫂這是害羞了?”
謝懷瑾淡淡道:“林安之。”
林淮安頓時收起了嬉皮笑臉,打趣道:“我就同嫂嫂打個招呼,小氣鬼。”
辭盈小心看向謝懷瑾,青年臉上銜著笑顯然也沒有真的生氣,只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她年紀尚輕,你別占便宜。”
林淮安不由“嘖”了一聲,也沒有再討論稱謂的問題,而是微凝了臉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殊荷,小皇帝要拿你開刀。”
辭盈瞪大眼,還想聽,耳朵就被謝懷瑾捂住了,青年一臉無奈:“你別嚇唬她。”
林淮安果真哈哈大笑起來,笑著說:“好了好了知道你護著了。”
辭盈這才將心放下一些。
她沒看見,余光里,兩個人看著不遠處都冷了的神色。
坐到位置上之后,辭盈實在有些不適應,因為太靠前了。從前她沒有同小姐去過宴會,這些天雖然尋了嬤嬤教導禮儀,但還是怕出錯。
小碗的位置被泠霜頂替,一向愛爭的小碗這一次也沒有說話,威嚴的天子儀仗就在前方,小碗咽了一口口水,也怕出錯給辭盈丟人。
盡管辭盈已經盡量克制,但眾目睽睽之下,她還是忍不住僵硬了身體。
謝懷瑾看著辭盈的局促,并沒有嫌棄,而是拿出公筷給辭盈夾了一些菜,溫聲重復了一遍:“就當在家中就好了。”
這一句話只能讓謝懷瑾看見辭盈不自覺睜大的眼睛,看著少女平日的穩重去了大半,符合年齡的孩子氣冒出來一些。
謝懷瑾覺得難得,唇畔又難得地帶了笑意,溫柔了聲音輕聲道:“別怕,嗯?”
辭盈努力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