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余老爺子從家里出了門。
前日他去大慈恩寺加了香油,這件事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xí)慣。
自從有了來福后,在來福生辰前的一到兩天他都會去加香油。
在京城的時候他會去娘娘廟。
他覺得自己的來福就是碧霞元君給自己的。
當(dāng)初也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去的。
這娘娘廟在宣德年間時只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廟。
相傳在嘉靖年間,嘉靖爺?shù)腔髮m里的妃子都沒能誕下一個皇子。
嘉靖爺?shù)纳甘ツ刚率セ侍蠹眽牧耍竺鹘經(jīng)]有皇子繼承可不行。
圣母章圣皇太后開始求神拜佛,最后求到了碧霞元君身上。
她許諾,若能讓大明江山后繼有人。
她便修建一座廟宇,讓其享受人間香火供奉。
許愿后不久,嘉靖帝真的得了一皇子,圣母章圣皇太后也兌現(xiàn)了當(dāng)初的誓言,把土地廟擴(kuò)建,便有了北頂娘娘廟。
北頂娘娘廟是真的存在。
但這個不知真假的故事卻在百姓間流傳甚廣,信者極多,香火極好。
成了一處靈驗的道家道場。
余員外在沒余令這個兒子之前最后一次去的廟宇就是娘娘廟,因為都說求子很靈驗,所以他就去了。
結(jié)果就有了余令。
所以余令去京城的時候余員外會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去娘娘廟拜祭一下,好好感謝一下碧霞元君給了自己這么好的一個兒子。
今日是兒子的生辰,他要出門去買點肉回來搓丸子。
雖然此時兒子來福杳無音訊,他還是貼心的去準(zhǔn)備。
回不回不知道,但一定要準(zhǔn)備,萬一回來了呢!
太瘦的肉他不喜歡,他喜歡肥油多一些的那種肉,油水多,身子才會好。
“余老爺,胡椒來一點吧,韓城來的,大紅袍!”
余員外笑著搖搖頭。
胡椒不用買,朱存相這個孝順的孩子今年給家里送了二十多斤。
哪怕家里人口多,用量大,這些也足夠了。
光有丸子不行,得配八珍湯。
八珍湯得買配菜,這是重中之重。
來福喜歡吃八珍湯里的面筋,可洗面筋不是一個簡單的活,非常耗費時間。
先前的時候都是肖五洗,他有耐心,往那里一坐就是小半天。
肖五也跟著來福一起走了,如今都是廚娘在忙碌。
洗面筋的湯水也得留著。
煮一鍋上好的八珍湯,少不了洗面筋的湯水勾芡,這可是稀稠的關(guān)鍵。
要達(dá)到吞咽之余又有東西可嚼,這才是上好的八珍湯。
同時,這也最考驗廚子的手藝。
做好了之后來一碟腌菜,淋上香油,再加一點香醋,再把炸好的丸子擱在里面,辣中透酸,酸中有辣。
一大碗下肚……
一股熱流從胸腹之內(nèi)直散到四肢百骸,身上的寒氣就出來了。
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初春,驅(qū)寒最好不過。
“余老爺,今日要幾只羊?”
望著躬身行禮的肉鋪子掌柜,余員外拱拱手回禮,然后笑道:
“橫山羊有么,若沒有,其他的也行!”
“老爺好運氣,商隊才運來一些,可只剩下五只了,茹家在昨日一口氣買了十多只,都是在小老兒這里買的!”
余員外聞言笑了笑,他知道,那十多只一定是茹慈買的。
“五只我全要了,勞煩你找人都送我家去,有人給你錢,我準(zhǔn)備再去別處看看,看看家里還缺什么!”
肉鋪掌柜聞言立刻對著身后的伙計說道:
“大戶啊,莫發(fā)呆了,把羊給送到余大人家去,把家伙帶上,去了就把羊剝了,動作麻利點!”
大戶聞言立馬來了精神。
他愛去余家,余家人大方,幫余家人殺羊不但有熱乎乎的茶水喝,臨走時人家還會給三四個賞錢。
錢雖然不多,但人家好歹會給。
大戶算是發(fā)現(xiàn)了,在這長安,官宦之家當(dāng)家的其實都很大方,對人都很大方。
但這官宦之家的管家就別說了……
一個個兇的厲害,做人還摳搜,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當(dāng)家的大老爺。
尤其是那些沒名堂的員外,幫他殺羊,笑臉都不舍得給一個。
見伙計去忙了,掌柜的低聲道:
“同知大人要回來了?”
余員外笑了笑:“我倒是想他今日回來,可朝廷的事情哪能是我這個小老兒說的準(zhǔn)的,只能先籌備著!”
“那令哥這次回來定然了不起!”
余員外謙虛的笑了笑:
“那都是鄉(xiāng)黨們信任,沒有鄉(xiāng)黨們照拂著,那還不是自己繡花自己看!”
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余老爺,余大人從京城弄回的,那個什么落花生,還有那什么金薯今年是不是就要推種了?”
余員外點了點頭。
落花生這幾年不停地種,不停地留種,如今已經(jīng)整個黃渠村加起來一共有十多畝地了。
今年也是要推種了,都是好東西。
金薯也是一樣。
當(dāng)初小老虎托人從京城送回來的時候只有七個,原本以為這東西跟土豆一樣發(fā)芽后切塊種植。
結(jié)果這金薯卻用藤子。
這幾年精耕細(xì)種,整個黃渠村都種上了。
等今天的藤子長出來,怕是可以擴(kuò)種二十多畝地了。
金薯這東西好。
這玩意不挑地,產(chǎn)量比土豆還高,一畝能收十石,它的推種是今年的大事,夏收之后,就要大面積種植。
(pS:清朝文獻(xiàn)記載紅薯"一畝數(shù)十石,勝種谷二十倍"。)
產(chǎn)量高,意味著可留種的多,最好的是它還不爭地。
只要今年把這些種好,明年就能立馬推廣開。
后年就能在長安大面積種植。
只要百姓有了飯吃,肚子不餓,長安就沒有那么多不安分的事情。
如今世道不安穩(wěn),林御史說關(guān)外的盜匪如蝗蟲,說白了還是肚子鬧的。
能填飽肚子,誰也不愿意去當(dāng)賊。
見余家老爺點了頭,掌柜開心的搓了搓手。
土豆收成他去看了,去年他家也種了薄薄的一畝地。
不是什么好地,緊挨著灞河邊,沙子都比土多。
去年秋收了……
老天爺,薄薄的一畝地,也沒咋看管,那一畝地的土豆收成比自己在好土地上精耕細(xì)種麥子還多。
今年他計算好了,土地里的麥子就種一半,夠賦稅就行。
剩下的土地全部種土豆,地里的苜蓿他也不準(zhǔn)備收。
準(zhǔn)備讓它們?nèi)紶€在土地里肥田。
如今從余老爺嘴里得到了準(zhǔn)信,今年衙門準(zhǔn)備推廣落花生和甘薯,也就是說土豆可以隨便交易了……
自己今年留了這么大一塊空地,就等開春天暖和起來全部種土豆。
等到七八月,別人家才開始種,自己家開始收。
這第一波賺錢的紅利不就來了……
望著咧著嘴笑的肉鋪子掌柜,余員外怎么不明白他怎么想的。
可他一點都不惱,兒子說的很清楚了,就該讓這有腦子的賺錢。
他賺的的越多,種土豆的也就越多。
推廣這些光靠衙門太慢了,就該讓這些大戶動起來。
百姓們其實是跟著他們的,在地方,他們比衙門有威望。
“打雷了?”
正美美的想著今年能賺一筆的掌柜抬起頭看了看天,望著那東邊升起的太陽,疑惑地?fù)蠐项^:
“哪能呢?”
“你聽?”
側(cè)耳傾聽,北方的確傳來了隆隆的響動,隨著響動聲傳來,越來越多的長安百姓抬起頭。
“來福回來了!”
余員外轉(zhuǎn)身就朝著城外跑,他要去大雁塔,大雁塔高,望得遠(yuǎn)。
他要看是不是自己的來福回來了。
“備馬,備馬,是大郎回來了!”
在繡婚服的茹慈猛的抬起頭,望著手指上滲出的血珠,忽然害羞的笑了起來。
轉(zhuǎn)身進(jìn)了閨房,再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身勁裝。
隨著轟隆聲越來越清晰,衙門的人也驚動了。
“戰(zhàn)馬,不少于五百之?dāng)?shù)的戰(zhàn)馬。”
茹讓跑出衙門,望著城墻,城墻上旗幟未動。
“快快,換官衣,同知大人回來了!”
……
“額賊,老子總算回來了,這一路把我的腸子都要顛出來了!”
朱大嘴的身子隨著戰(zhàn)馬顛簸。
這一路雖然苦,但他的馬術(shù)卻被這一路的苦行,顛簸的爐火純青。
就連蠢笨的肖五……
如今也能扛著大旗坐在馬背上緊跟隊伍不掉隊,他的馬術(shù)不是練出來的,是活活的被逼出來的。
望著不遠(yuǎn)處的長安,余令吐出一口寒氣。
雖然給了三邊總督五百匹馬,但隊伍里還剩六百匹,這一路可以來回?fù)Q,讓戰(zhàn)馬的腳力時刻處在巔峰。
如果不是馬車?yán)镉胸浳铮嗔畹热诉€能跑得更快。
“再堅持一下,到了家咱們就吃好的,第一頓咱們吃八珍湯配坨坨饃,晚間咱們吃肉夾饃配油潑面!”
“好嘞!”
眾人咽了一口唾沫,開心的大聲回應(yīng)著。
雖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離家這半年,想的就是這一口。
“沖啊!”
馬蹄聲轟轟如雷。
南宮別院的悶悶說了一句我哥回來人就沖了出去,她騎得馬可是真正的寶馬。
等蜀道三沖出來,悶悶已經(jīng)消失不見。
一個黑點朝戰(zhàn)馬群對沖而去,似乎感受到了后背主子的心情,大黑變成一道黑色的閃電,馬如龍。
“唏律律~~~”
戰(zhàn)馬嘶鳴,遠(yuǎn)處的戰(zhàn)馬叫,這邊的戰(zhàn)馬回應(yīng)。
望著遠(yuǎn)處一道身影快速沖來,肖五咧著嘴大聲道:
“悶悶,是悶悶……”
悶悶騎著馬,迂回著融入隊伍,她的馬脾氣不好,沖進(jìn)來就又踢又咬。
騎馬的如意被咬走,大肥也被逼離開。
它連余令騎著的棗紅馬也想咬,直到腦袋被余令抽了一巴掌,它才想起來這位也是主子,冷靜了下來。
撲閃著大眼睛,像狗一樣嗅了嗅。
因為悶悶的蠻橫加入,好好的隊形變得亂七八糟。
蘇懷瑾羨慕的看著悶悶的馬。
誰能想得到,當(dāng)初丑的都沒人要的小玩意,如今長得這么神駿,這么招人稀罕。
當(dāng)初余令可是問了一路自己要不要……
一想到自己錯過這么好的一匹寶馬,心都在滴血,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悶悶,這馬可不敢賣,給多少錢都不能賣!”
“好!”
“真要賣你找我哈,我家或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錢!”
“做夢!”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蘇懷瑾這算盤打得在長安都聽的見。
過了龍首原,眾人速度陡然變緩,隊伍也變得齊整了起來,有了威勢。
吳秀忠看了一眼肖五,叮囑道:
“旗舉高點,咱們要過長安城,可不能丟份啊!”
“那你趕緊去把城墻拆了,城門樓子里可舉不起來!”
吳秀忠深吸一口氣,狠狠的給了自己一拳。
戰(zhàn)馬入長安,朱雀大街兩側(cè)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隨著眾人攜帶的蠻荒之氣撲入長安城,歡呼聲突然響起。
朱大嘴望著朱老五媳婦在翹首找他男人,輕輕嘆了口氣,翻身下馬。
望著神色沉重的朱大嘴,朱老五媳婦心里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深深吸了口氣:
“大嘴,你大哥他沒給朱家丟人吧……”
“大哥萬人敵!”
朱老五媳婦笑了,可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好,好,那就好,那就好.....”
她把身邊的孩子往前推了一把,認(rèn)真道:
“小的繼續(xù)跟著你!”
朱大嘴把戰(zhàn)馬韁繩放在她手里,低聲囑咐道:
“低于一百兩不賣!”
“他給我娘倆的么?”
“嗯,這是他掙的,這次還有軍功,這輩子不用吃苦了!”
朱大嘴抱著朱老五的兒子上馬,大聲道:
“坐好了,看好了,你爹就是這么沖鋒啊,沖啊~~~”
朱老五的兒子開心的笑著,望著比自己矮的人,他知道,他的爹爹是一個大英雄。
牽著馬,望著朱大嘴轉(zhuǎn)身離去,朱老五媳婦喃喃道:
“我想吃苦,我愿意吃苦.....”
悲和喜不分割,也不交融。
余令不敢去看這一幕,這一幕也讓余令那顆發(fā)展火器的心更加堅定。
馬術(shù)不行,弓箭不行,老子就用炮火洗地。
抬起頭,望著老爹和茹慈正站在遠(yuǎn)處,余令翻身下馬,快步上前跪倒在地:
“爹,兒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