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宅門前,八輛大車停靠成一溜。
有二十幾個陌生人和眾多李家仆人一并在搬運著箱籠,大車上還插有大旗。
上面似乎還寫著什么,只是沒風,看不清……
李長安給一個粗壯的大漢笑道:“老關,這就是我三弟,李為舟。”
大漢臉上的疤痕駭人,一頭粗糙的頭發看起來應該是用刀劍隨意砍過的,很不齊整,他目光早就放在李為舟身上,打量了好幾回,這會兒聞言,抱拳招呼了聲:“關城見過姑爺!”
李為舟點了點頭,客氣道:“還沒吃飯吧?”然后對李家一管事道:“老邱,一會兒忙完帶他們去醉香樓吃鍋子。天寒地凍,喝幾杯烈酒暖一暖。對了,喜妹和李環他們喜歡聽外面的故事,你多跟人請教一番,回頭給家里孩子們講講。”
老邱是上回天刀門主錢錦堂殺來,跟李德隆去塢堡外赴死的人之一。
也是李德隆最信得過的人之一。
以他的江湖經驗,自然聽得出李為舟言下之意。
雖有些意外自家這位三爺的警惕心,但還是樂呵呵道:“應該的,應該的。”
李為舟和李長安入內,直去中院上房正堂。
甫一進門,就看到左側客位上,坐著一個須發隱有花白色但極為壯碩的男子,及鄰座一個不施粉黛,一頭青絲僅以馬尾扎于腦后,衣著也同樣儉樸的年輕女子。
其實李為舟見到過的美人,比這個世上大多數男人一輩子見過的女人還多。
上至國際名媛,下到田間村花,半老A8徐娘韻重,校服靚麗輕舞飛揚……
小視頻里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但這個姑娘,依舊讓他感到一些驚艷……
她冬衣半舊,扎馬尾的不是絲絳,是一截磨得有些絳色的牛皮帶,尾端也不是金步搖那樣的珠墜,而是纏著一枚銅錢……
姑娘看著有十九、二十歲的樣子,眉峰如削,一雙瞳孔是淡琥珀色,像浸過松脂的冷玉,眸眼轉動時,似有碎光游走。
看得出她的裝扮有英武氣,似乎如此才符合鏢師的身份。
只是有些長的睫毛,和眼尾新月一樣的上挑弧度,到底讓她難掩女兒家的秀色。
姑娘并不羞怯,李為舟在打量她時,她也在反觀李為舟。
不過兩人對視稍許后,還是姑娘先垂下了眼簾……
“三郎,這位就是當年和你父母結識為至交好友,后來給你們一雙小兒女訂下婚事的明州府金刀鏢王周至先周大俠!這是他的女兒,周月娘。”
李德隆很鄭重的沉聲介紹道。
李為舟沒有什么異常舉動,按當下禮數上前拜見,口稱伯父。
周至先聲音很沉,很有氣勢,但也聽得出,身體似乎不算很好,氣有些虛,他雙目緊盯著李為舟語氣低沉道:“當初你爹娘出事的消息送到明州府,我與月娘她娘本打算立刻動身過來,未想她娘傷心過甚,一病不起。一年后,就撒手人寰了。
月娘守孝三年,去年孝期滿后,本打算就過來,我又出了些事……今年不好再等了,月娘本就比你大三歲,再拖下去年紀就大了,所以就直接送過來完婚。
聽你伯父說,你前幾年也混帳了好一陣,今年才好過來?也算是天意,省得我再操一番心。如今看著,也真是大好了。”
李德隆高聲笑道:“是雙喜臨門,四郎剛剛躍過龍門成為了武宗,等你們大婚完,就全家一道搬去皇都!京城離明州府還近的多!四郎去馬市前才許完愿,沒想到馬市還沒結束,他就突破了!哈哈哈!都是天意,都是天意!”
曹氏也笑瞇瞇道:“三郎,有什么想說的沒有?”她是知道自家三郎看著冷清,實則鬼精著呢,尤其會哄女孩子。
李為舟卻只是笑了笑,他轉向沉默的周月娘問道:“你有什么想說的沒有?”
周月娘訝然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輕輕搖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能說什么呢……
李為舟笑道:“我看你有武功在身,愿意在家相夫教子么?”
不等周月娘開口,周至先就沉聲道:“姑娘家,哪有愿意不愿意的說法?難道也想像我一樣,一輩子吃刀口飯?”語氣有些不滿。
周月娘眼眸微紅,看向父親輕聲道:“可以后,爹一個人,怎么辦呢?”
語氣雖輕,可言語里的父女情意之重,卻讓一屋子人都側目動容。
一直乖巧坐在周月娘身旁的喜妹笑道:“嫂嫂,讓伯伯住我們家呀。哥哥很有本事,賺了好多好多銀子,可以給伯伯養老呢。你那么好看,哥哥可喜歡你了~”
李家好大一家子,紛紛爆出大笑聲來。
周至先也笑,看著喜妹高興的笑,自古以來,姑娘出嫁最怕遇到的除了惡婆婆就是刁蠻的小姑子。
喜妹一眼就讓人看出善良乖巧,很受人喜歡。
看著一屋子喜慶的人,李為舟還是有些不習慣。
早上還好好的和花魁斗智玩笑,好像逍遙自在的日子一眼望不到邊……
怎么一轉眼,就要娶媳婦了?
李德隆笑罷對周至先道:“周大俠,你仗義疏財,對江湖同道解危扶難,便是我們青州城都有聞名。如今年紀大了,膝下又只有月娘一個閨女,女兒、姑爺不給你養老送終,你指望哪個?
我的侄兒我知道,重情重義,你要是把他當家人,往后就在家里養老。家和萬事興,有你這個老丈人坐鎮,連我也放心的多。喜妹有一句話說的沒錯,她哥哥確實會賺銀子,北地財神說的就是他!”
曹氏也笑瞇瞇道:“以后去了京城,也可相互照應著。”
周至先很感動,但還是不能答應,語氣真誠道:“鏢局幾輩子人都在明州,特別是一些老了的,故土難離不說,還有殘了的,臥病在床的,都需要我。他們是為鏢局受的傷,我不能撂下他們不管。這一次過來,還順道接了吳王府的鏢,算算日子,只能停留三天功夫。所以,要是便宜,親家最好能在這三天里選個黃道吉日,我送我閨女出閣。我知道倉促了些,對不住你們家了。”
好大一條壯漢,說到最后聲音也有些不對了。
他堂堂江湖豪杰,還是要臉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姑爺家養老。
可是閨女啊,是他心頭最柔軟的一塊肉……怎么也要看她出閣啊。
周月娘聽出父親聲音中的異樣,更是掉下眼淚來。
自此一別,或許就是一生。
李為舟撓頭,觀察了好一陣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他寬慰女孩道:“你放心,我是生意人,還是個喜歡在外面逛的。往后一二年就去明州府玩兒一趟,一次住上三五月。先去京城看大伯一家,然后正好坐船去明州府。當然,前提是你得把武功練的高高的,不然我不大敢出門。”
他相貌好,俊秀風流,一雙丹鳳眼本就風騷多情,此刻再這么溫柔小意的相勸,勸的還那么動聽,周月娘雖經歷過不少江湖生死事,卻也沒見過這般不害臊的,當著一大家子還有親長的面說這樣的話,登時紅了臉。
這下,連周至先都大笑起來,連聲夸贊道:“好,好!你爹是個老實人,不過你娘聰慧之極,和月娘她娘一見如故,兩人好的呀,比親姊妹都親,我也不知道,才見面的人怎么就能那么投緣。如今看來,你更像你娘一些。很好,兩個人相互扶持著好好過日子,比去看我一百回,都讓我高興,咳咳咳……”
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讓這個大漢的臉漲成紫金色。
“爹!”
周月娘擔憂的站起身來,往前走了一步,周至先就擰眉強壓下咳嗽后,壓手讓女兒坐著,然后歉意的對李德隆道:“去歲遭人暗算,留下一些暗傷,不打緊,倒讓親家見笑了。歲月不饒人。”
李德隆早先是見過周至先的,感慨道:“周大俠,畢竟有了春秋,該金盆洗手,就金盆洗手吧。”
周至先笑了笑道:“江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金盆洗手……沒什么的。”
李德隆與李長安使了個眼色,李長安出去稍許,回來就捧著一個漆盒,笑呵呵道:“世伯來的巧,前兒三郎才從馬市回來,帶了些好參。我們家除了四郎無人習武,四郎又用不上這些,原想著壓在庫房里拉倒,正巧世伯身子受傷,拿去補補。”
李德隆不等周至先開口拒絕,就沉聲道:“周大俠這一生接濟過的江湖同道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姻親是至親,周大俠就別跟我們家外道了。再說,我們家連聘禮都還未下,這幾支百年老參,就當是李家的聘禮。金刀鏢王的千金,本就該以萬金之禮下聘,這些參還太薄了些,你不要嫌輕才是。”
周至先聞言,還是搖了搖頭,看著李德隆誠懇道:“親家,不是我客套,更不是外道,實是我這傷,非人參能治。這參留給你們……”頓了頓笑道:“給月娘破關時用都好,反正以后她就是你們李家人了。”
李為舟忽道:“伯父所受之傷,莫非是六關之上武宗所傷?”
周至先也沒藏著掖著,點頭道:“有見識。沒錯,路遇強橫之輩,受其一掌,能不死已是僥幸。只是武宗勁力難除,暗傷難去。”
李為舟道:“需要武宗才能去除?”
周至先搖頭道:“武宗恐怕都不得行,我行走江湖幾十年,雖然無甚本事,卻也認識一二武宗強者。可我傷的是心肺內經,承不住武宗勁力的沖撞,所以……恐怕只有武圣之尊出手,才有可能驅逐體內異雜勁力。只是,江湖上連武宗強者都難見,更何況武圣?即便是大宗門的真傳子弟,等閑都見不得這樣的絕世高人,更何況我這樣跑江湖的?”自嘲一笑。
李為舟又沉默了,李德隆緩緩道:“回頭,讓四郎想想法子?”
李為舟搖頭道:“四郎的師父也是武宗。”
李德隆沉聲喝道:“那他總比我們多些法子!”他對李為舟表現出來的清冷有些不滿。
不等李為舟再開口,周至先就笑道:“親家,當初之所以答應為舟他娘的求親,不止因為為舟他娘和月娘他娘投緣,也是覺得李家當真不錯。但是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世上哪有這么容易張嘴的事?你讓你家四公子求人救我,回頭別人就可能用這個人情來要挾他去做危險的差事,說不定連性命都要遭殃,這就成了因果。人情債最難還,所以在這方面,一定要清清楚楚。”
說罷不給李德隆再開口的機會,一揮手道:“不提這些了,我自己有數,十年八年的不當緊。說不得兩個孩子親事一辦,我一高興就好了!”
李德隆見他心意堅決,也了解這等江湖大豪的好強體面,便不再相勸,點頭笑道:“那就一切按規矩來,三書六禮,一日三禮,三天成親。周大俠之女,哪怕倉促些,也一定是風光大嫁。我李家,一定要讓月娘乘八抬大轎風光進門!老二,傳話出去,明日起,我李家在斜街口擺流水席,大宴七天,慶我青州李家三郎,與明州府金刀鏢王的愛女,喜結良緣!!”
堂上氣氛愈發熱鬧起來,喜妹都悄悄的送傷感的周月娘奶糖吃……
李為舟坐在那,卻有些疏離感,好像這些親長們說笑討論的是別人的婚事。
即使之前早就知道明州府有婚約,也知道這個年月十六七成親者比比皆是。
可事到臨頭,還是覺得突然。
三天就成親?
彩禮也沒談,房和車也沒談,將來孩子跟誰姓也沒說……
太急了吧?
嘿。
結婚啊,在地球那邊,他都忘了有多少年沒有想過這事了。
年紀小不懂事時還偶爾想一想,越長大越沒了這些心思。
沒想到,小三十歲的原身至今打著光棍兒,大乾這邊才十六就要結婚了……
轉頭看向周月娘,沒有花枝招展,沒有濃妝淡抹,也沒有綾羅綢緞,甚至連扎頭發都是用的牛皮條……
肌膚不算白皙,行鏢路上的風雨帶來了些許風霜色。
也還好……
可為什么李為舟總覺得,那么突然呢……
可是,看著相談甚歡的兩家人,李為舟又覺得不像有問題,難道真是他被迫害妄想癥,想多了?
以伯父的老道經驗,不至于錯過他都能看出的破綻。
算了算了,不多想了。
左右青州城如今猛人如云,安全上問題不大。
日暮黃昏,一天就要結束了。
庭院里不知哪個孩子丟的銅鈴被晚風撩動,響起一串模糊的碎音……
李為舟這不害臊的一直盯著姑娘看,周月娘似忍不下去了,也抬眼看了過來。
李為舟輕輕一笑,點了點頭,周月娘則抿了抿薄唇,微微頷首。
那琥珀色的眸光里,似有幾分羞澀,有幾分難過,有幾分對未來的不安,似還有幾分憧憬。
這一瞬間的女孩,真好看。
……
“這些都是喝醉后問的?”
李為舟回家前,私下里悄悄和老邱見了個面,得到的消息跟正堂上聽說的差不多。
鏢局隊伍出發了好久了,一路從明州府趕到這,沿途風土人情都講的頭頭是道,不像是假的。
不過他覺得可以再謹慎小心些,補充問了句:“真喝醉了還是裝醉?”
老邱笑道:“三爺,你那酒樓里的神仙醉,我看哪怕真神仙下凡也扛不住。明州府是南府,慣飲花雕黃酒,哪喝過如此烈的辣酒?要不是面子上激起火來,他們都未必肯喝。沒什么問題,四個月前他們就動身過來了,那時候三爺還那啥呢……”
“咄!”
李為舟終于放下一些心來,笑罵了聲,道:“行吧,那你去忙,回頭單請你們幾個吃酒。”
老邱嘿嘿笑道:“三爺的請我們就不想了,能去醉仙樓記一回賬,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李為舟笑道:“這也算事?什么時候去,直接記我賬上就行,走了。”
看著李為舟的背影遠去,老邱咧嘴笑了好一陣。
主家這年輕一輩,真的都立起來了。
美色當前,還有如此謹慎心,了不起!
真好啊……
……
“小郎君回來啦!”
石橋街,李為舟剛進門,就看到硯雪正在前院里掃灑,看來之前的門子已經搬離了。
倒座房門打開,楚夢君居然一身樸實的居家打扮,手里還拿著一塊抹布,看著李為舟笑吟吟道:“新娘真的來了?”
李為舟點點頭,感慨道:“好神奇,轉眼就要成親給你們娶主母了。”
硯雪:“……”
這算哪門子神奇事嘛。
楚夢君笑呵呵道:“那我這個門子,還能干下去么?”
李為舟點頭道:“你武功那么高,不當門子都可惜了。不過你放心,不會一直大材小用的。”
開春冰雪消融的時候,大元山棧道的修建需要一個領頭羊。
這種以年計的大工程,最需要大材了。
李為舟往里面去,臨進二門前忽然頓住腳,回頭看向楚夢君道:“問你一件事。”神情比較嚴肅。
楚夢君道:“什么?”
李為舟道:“對習武之人而言,成親入洞房到底有沒有影響?”
楚夢君聞言噗嗤一笑,硯雪也咯咯笑出聲來。
李為舟不急,等兩人笑完。
好一會兒后,楚夢君才道:“對男人沒什么影響,別沉迷就好。女人嘛,只要別急著生孩子,問題也不大。陰陽結合,有時候反倒是一種好事。公子要是不放心,提前試一試也行。”
說著,美眸還有深意的傳遞著秋波。
硯雪小臉都紅了,低頭腳尖畫圈圈。
姑娘立志要躍龍門的,真要試的話,會是誰呢……
李為舟冷笑一聲道:“想的美!還想喝我的頭湯?”
說罷轉身就走,回到東廂還把門給反扣上了。
楚夢君站立良久后,才從咬牙切齒,到嘻嘻呵呵,最后更是哈哈笑的直不起腰來。
她當然只是試探一下,沒想到試探出一個這,還頭湯!
哎喲,本來脫離商幫出來后,心情其實一直都復雜難言,甚至有些惶惶不安,不知道這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但是這會兒,她心里真的不再后悔了。
過日子,不就圖個高興么?
她都忘了,有多久沒有這么暢快高興的笑過一場了。
真好呢……
硯雪也跟著樂,心里卻在想:咦~小郎君的頭湯也不知道誰能喝到……
不過又過了會兒,李為舟又出來了,楚夢君斜眼道:“怎么,后悔了?”
李為舟“呸”了口,道:“被你惦記上了有危險,今晚上不回來了,你們也反鎖好門,明兒見!”
他要去齊二娘留下的大宅……
因為他剛才突然聽到地球那邊電話響了,之前在那邊安排的一些事,有回應了……
……
PS:下一章是都市內容啊,做些交代,之后就是好大一波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