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全的嘴巴終于消腫了。
他走出師傅的家門,門外被濃濃的霧氣籠罩,什么都看不清,但能夠感覺師傅家坐落在一座山腳下,幾十步之外就是青松翠竹,這大概就是村里人指的雞靜嶺吧。
據說往山里走,就能看到那些圓溜溜的鬼**,誰見過鬼的**呢?
但山里人至少都見過鬼。
那時的郝全,對西馬拉雅和喀拉昆侖都建立了科學系統的知識,但之于鬼**窩這地方卻盲然無知。難怪父親送別時會流下眼淚,他除了對他即將來臨的繁重勞動和嚴格管束擔心,更擔心他這個本應到大城市高就的人突然一頭扎進了鬼**窩,心里一定會有巨大的落差,單薄的身體就要同時接受人和鬼的考驗。
黑夜和霧氣都能帶來鬼的身影,也就是說,如果這些霧氣久久不散,你可能會在大白天見鬼。
大白天見到的鬼是很嚇人的。
此時山下傳來鐵錘撞擊鐵釬聲,鏗鏘有力,那是采石場的工人鑿石埋炸藥的聲音。
郝全過去也見過采石,要經過鐵錘鐵釬長時間的敲打,才能鑿開一個半人深的小圓洞,把炸藥埋進去,將雷管像瓜藤那樣地接起來,長長地拖向山下,一人把身子藏起來,高呼:“放炮了-----”然后點上雷管,那轟然作響的爆炸聲能夠帶來山呼海嘯般的心靈沖擊。
載芳聽到這樣的敲擊聲會更加地親切,一個聲音就能把那個人同她一直聯系起來,在這樣深深的山里,除了風,很少有一個連續的有力的聲音。
“把這棵樹劈了吧。”
郝全知道這是師傅讓他干活了。他自然要干活。
一時郝全掄起斧子,使勁地劈柴,一不小心,他的斧子與山下的鐵錘聲進入一個節奏,繼而又錯落開來,仿佛是與它對吟對唱。竟然一會兒就劈開一大堆的柴禾。
雖然久已經不這樣做農活,但作為農村長大的孩子,郝全對繁重的勞動不見得會發怵。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他會成為一個好木匠,他已經是雞靜嶺的人了,他的身腰手臂都像這些樹木一樣粗壯起來。
郝全第一次感覺到需要被人欣賞,他的舉手投足都有一種表演的味道,他不好意思去察看周圍,但他能感到周圍不止一雙眼睛在看他,他想證明自己并不單薄的身體里藏著許多東西,這些東西都可以通過斧頭堅強有力的下劈動作和響聲表達出來。
師傅、師娘甚至載芳一定都在看他。怎么會不看呢?要把他當個徒弟也當個男人掂量掂量,不要說是來出道學徒,就是個幫工他們也要盯他看半天。
“你不要劈柴吧,你來做一口棺材。”師傅說。
什么?郝全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什么不好,怎么會讓我做一口棺材?
郝全原本想,師傅教他會循序漸進,比如先讓他做一個小凳子,慢慢地再做一些復雜的東西,其實對一個天資不笨又有平面幾何、立體幾何知識的他,不會困擾于鄉間木工的這點雜活,不就是櫥柜箱桶,疊床架屋么,還能難到哪里?可師傅今天卻讓他做起棺材來。
“師傅,做棺材有什么用?”
“有沒有用你別管,在寂靜嶺學徒必須要從做棺材開始,這已是流傳千年的老規矩。”
“怎么會有這樣的規矩?”郝全自言自語地問。
其實做一口棺材要比蓋一間房子更難,它不是房子,不是箱子,不是床,不是朱雀門八仙桌,可它卻要包含家具的全部特點,誰躺到棺材里,都想著要舒服,想著要把他一輩子的享用再享用一遍。
不要說帝王將相、富貴子弟,就是一個山野之人,這一輩子也都要用上幾件好家什,他們是深懂家具和棺材的,一口棺材無論如何要舒適好看,要經久耐用,放在外頭經得起風吹雨打,埋到土里經得起蛆咬蟲蛀,你能做好一口棺材,就能做好供人用的一切東西。
師傅這話卻也在理,棺材囊括了家具的全部特點,寄托了人在世間享樂的全部理想,是人間理想的集成,快樂的匯總。一口棺材,里面應該裝滿木匠所能明白的全部道理。
可郝全只是偶爾見過棺材。
突然覺得自己學問還不夠,他很想能夠得到師傅的指點,但又不知道從何問起。而師傅一心做他的家具,對他看都不看一眼,郝全只好自己動起手來。
“郝全,你要好好做,你做出的棺材是要派用場的。”
“派什么用場?”
“這是雞靜嶺,因為有這些棺材,才能寂靜下來,否則就是大白天也無一時安靜的時刻。”
郝全更是不明就里。
大概這是師傅怕他胡洋工,讓他認真地做,不要像應付高考那樣三心二意。
做什么都不能三心二意,何況是做一口棺材。
這真是一個大制作,需要用鋸、刨、鑿、組裝一切功夫,沒有圖紙,只有一根墨線,郝全的心里突然有了棺材的圖形,那簡直是一個縮微的宮殿。
若有神助,郝全的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兩天過后他已經讓棺材成形,這兩天除了給載芳送過幾頓飯,再沒做別的。
在他進入載芳的房間時,載芳一直背對著他,讓他把飯放在那里,但郝全埋身干活時,確有一種感覺,仿佛載芳的目光一直在注視他,郝全當然不能自作多情,一個處于熱戀之中且正為此要死要活的女孩不可能對他有興趣。
郝全做好的棺材擺放在場院里,他給棺材蓋上了蓋子。
棺材蓋子是一種特殊的蓋子,世界器物萬種,很少有這樣大的蓋子,幾乎就是一個屋頂,但又不是屋頂。
屋頂的功能是遮風擋雨,并支撐起一個空間,所以屋頂像天一樣的呈現,而棺材蓋子它就是一個蓋子,它要將棺材死死蓋住,蓋得嚴嚴實實。
棺材是個嚴實的東西,后來才有了保險柜,密碼鎖,但棺材蓋子將棺材變成保險柜。因為過于的嚴實,整個棺材形成一體,就像一面鼓,檢查棺材的質量如同檢查一面鼓的質量,你不用看,不用摸,而是用手輕輕敲一下,看能不能敲出鼓一樣的“咚咚”聲音。
沿著四周檢查蓋子的嚴實程度,嚴絲合縫,他又將蓋子打開,恨不得躺進去試試舒適度。
師傅這才走過來,用手輕輕敲了敲棺材,果然嗡嗡作響,聲音深沉圓潤。
“嗯,不錯,超過了我的預期,你會成為雞靜嶺的一個好木匠。”
吃過飯,師傅找來一根扁擔,要和他把棺材抬走。
后來郝全才知道,其實在雞靜嶺,一個男人的長成并成為一名抬棺者是件十分榮耀的事情,抬棺通常是件轟轟烈烈的事,抬棺之事要比過去八人抬的官家大轎熱鬧得多。
而今天郝全與師傅抬著棺材,一路無言,無聲無息,倒是一路的鳥蟬轟轟烈烈叫人心煩。
郝全也不知道師傅要將棺材抬向何方,師傅在前,他在后,他們是順著屋后的山坡一直往山上走,走過一程,就來到一個空闊的地方,郝全突然看到這兒有許多的棺材,那些棺材有大有小,有新有舊,卻工工整整地排列在那里。
“師傅,這兒怎么會有這么多棺材?”師傅不答。
“這些棺材放在這里有用么?”師傅仍不答。
“師傅,這兒是什么地方?”
“鬼**窩。”師傅突然冒出一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