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靜嶺 第九章出殯

周貴今的尸體躺進(jìn)黑漆棺材，他身強(qiáng)體壯，死亡絲毫沒有削弱他的強(qiáng)壯，相反入殮時，幾個大漢搬著頭腳抬著他，很沉，當(dāng)然死人這個時候通常是不安分的，他們會賴著不走，在搬動他的軀體時，重得像個大石頭。

案子還沒破，實(shí)際上更多的村民希望這個案子不要破，這里解放前鬧土匪，時不時就有個死人，有的是當(dāng)眾殺死的，有的偷偷殺死后半夜丟在山坡上的，那些都成了孤魂野鬼，哪有什么人來破案子，死個人都成了一個案子，那還得了，死了就死了，做鬼比做人更加的快活，至少雞靜嶺是這樣，雞靜嶺的鬼們有那么多去處，那么多東西供它們玩耍。

周三垛入殮，是郝全釘?shù)墓撞尼斪印?/p>

一般釘棺材的釘子有七根，有北斗七星之意，預(yù)示后人人丁興旺。

這周貴今一死，周家就絕了，前輩缺德太過，這是報應(yīng)。

所以郝全暗暗地在棺材蓋上用木鉆打了十三個眼，它要釘十三個釘子。

這件事情，雞靜嶺的人不一定在意，再說就是看出來了，這個周貴今，他三代如此缺德，這樣做也是順乎民意。

蓋棺人需要滿面猙獰，郝全深吸一口氣，抓一把棺材釘?shù)鹪谧熘小?/p>

將一個棺材釘插入事先鉆好的孔洞里，然后掄起錘子“呯呯呯呯”地敲起來。

按風(fēng)俗，這錘子最多不能超過三下，一下驚神，兩下驚人，三下驚鬼。

敲擊時整個棺材里都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棺材像個肚子，活著的時候，人肚子里有聲音，會放一個屁讓那聲音出來，現(xiàn)在將聲音送進(jìn)棺材里，它不能像屁一樣的放出來，就要帶著這聲音一直在陰間回蕩。

通常此時，家人要呼天搶地，哭喪的聲音要蓋過錘擊聲音。

可周家成了絕戶，無一人來哭喪。

村里的二嬸被安排哭喪，為此給二嬸發(fā)了紅包。

八人抬的棺材上山了，有人在前面拋灑紙錢。

“我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黃榆樹立刻上前糾正：把苦命兩個字去掉。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抬棺人都要領(lǐng)受紅包，黃榆樹將紅包一一塞進(jìn)他們的腰包里。

大家將手伸進(jìn)口袋，捏一捏紅包的厚度。

“貴今今日肯定要作弄我們。”

“怎么作弄我們也能將他日弄上山。”

死了尸體更重。

死人身上有許多陰氣，就像天陰，我們大活人也會覺得頭重屁股重，何況死人，有的死人陰氣重到你根本抱不動那個尸體。

人死后變重了還是輕了，這是個古老話題。

按說驗證這個問題，將尸體抬上大秤秤一秤立馬就有結(jié)論，但怎么可能將尸體上大秤稱重量？

人們喜歡議論這樣的話題，是因為這個話題牽動著人死后的種種陰陽變化和生死賬簿，比如陰氣，陰氣的形狀與重量，陰氣進(jìn)入棺材后的種種可能。

做鬼后身子肯定變輕了，輕到做鬼后身子像風(fēng)一樣的飄散，鬼走路沒有腳步聲，甚至可以在水上走，飄飛在空中，也就是說，不僅會變輕，而且越來越輕。

你的血肉全部清空，只剩下一個殼兒，這就又延伸到做鬼與做人哪個更自在，做鬼多好啊，不用臉朝黃土背朝天，想上哪兒上哪兒，可這一身的血肉沒了，哪怕是身輕如燕也不行啊，人們說不上這一身血肉的好，可要是沒了它們，那有多可怕啊。

鬼壓人是鬼在失去肉身前最后一次掙扎和逞威，是最后一次對這個肉身發(fā)揮作用，正因為如此，山來山對，土來土擋，這大活人的這一身血肉，今日一定要發(fā)揮到極致處，所以抬杠一上肩膀，全身的血就要沸騰起來，這是給鬼看的，你作法作妖，能作得過這八仙漢子。

棺材向山坡上抬去，這時候正是棺材里的死鬼作法作妖的時候，它要賴著不走，它要興風(fēng)作浪，所以八人抬的棺材有時就像上坡時被鬼牽拉的火車，突然熄火停下。

這時就要倒車，來一個小沖鋒。

抬棺人今日一身新衣裳，一手扶杠，一手叉腰，威風(fēng)凜凜，不能等到死鬼發(fā)難時再耍威風(fēng)。

果然過第一個坡時就出情況了。

“不行，不行。”

左側(cè)的一個抬棺人喊了一聲，棺材的重量向他這個方向壓了過來，顯然他突然承擔(dān)了比別人多得多的重量，這是一種偷襲，并且用了攻其不備的計策。

好在事先就有充足的準(zhǔn)備，八個抬棺人身邊還緊貼著一個漢子，他們隨時對身邊的抬棺人提供保護(hù)支援，甚至在必要時加以接管。

迅速有人托住，在這個方向撐上一把力。

“貴今，貴今，不鬧了，上山了。”黃榆樹說。

“山上好啊，山上有金子啊。”

“松本先生說了：要西，大大的好！”

“山上好啊，山上有花姑娘啊。”

“松本先生說了：要西，大大的好！”

這是事先編纂的導(dǎo)引詞，在周貴今作法作妖時由專人念唱。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二嬸又嚎出兩嗓子。

“貴今是等他的狗呢。”

“該死的麻爺，你那張嘴什么時候不這樣好吃啊。”

“不是的，貴今是等著破案，等著殺人犯被槍斃再上山。”一個抬棺人嘀咕了一句。

黃榆樹上前狠狠踹他一腳。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這時就要倒車了，然后再鼓足勁頭，來一個小沖鋒。

抬棺人成了一個整體，他們像火車那樣倒車，這種后撤是危險的，這是一個八個人捆綁成的整體，前進(jìn)時步伐整齊，倒退時八個人腳不能有一絲兒紊亂，做到這一點(diǎn)是很難的，一不小心棺材就要倒下來。

千萬不能倒下來，抬棺途中如果棺材倒下來，對死人是大不敬的。

當(dāng)然資深的抬棺人，他們都有充分的經(jīng)驗。后退時，默念著一二一二的節(jié)奏，力量放到第二步的腳跟處，無論遭受哪個方向鬼的偷襲，腰桿挺直，莊戶人從來不缺腰部的力量，腰部和腳后跟的響應(yīng)，就能應(yīng)對一切變故。

但今日的抬棺人出了問題。

只聽“轟”的一聲，棺材突然倒了下來。

黃榆樹觀察棺材頂部，發(fā)現(xiàn)上面有許多敲擊留下的痕跡，那是釘棺材釘時留下的。

他問郝全：“釘棺材釘子一共敲了幾下？”

郝全不言。

有人回答：“這個誰還記得，反正把釘子釘進(jìn)去就行了唄。”

黃榆樹沉思片刻，說道：“封棺不過三下，敲過三次之后，無論釘子是否釘牢，都不能再敲。因為第一下已經(jīng)驚動了神靈，第二下驚動了世人，第三下則可能驚動了鬼魂。

神靈和世人自然不會爭奪棺材，但鬼魂就不同了，尤其是棺材中還有新鮮的尸體。鬼魂被驚動后，在棺材尚有縫隙時會鉆進(jìn)去搶奪尸體，他們認(rèn)為只要能重新進(jìn)入尸體，就能復(fù)活。”

這棺材抬不出去的原因，肯定是因為敲的次數(shù)太多，驚動了太多的鬼魂，他們進(jìn)入棺材搶奪尸體，棺材封緊后，鬼魂出不來，在里面作祟，導(dǎo)致棺材無法抬出。

這種情況該如何破解呢？

有人說：“要破解，只有開棺，放走里面的鬼魂。”

中途開棺，肯定是不吉利的，但也不能一直把棺材停在這里。

黃榆樹考慮良久后，還是同意開棺。

郝全用羊角錘撬下一顆顆棺材釘子，屏住呼吸，猛地推開棺材蓋子，一股陰風(fēng)襲來，寒意瞬間傳遍大家全身。

黃榆樹立刻喊道：“都別踮腳，有人喊你們也別回答。”

他本以為只有一兩個鬼魂，沒想到里面竟然有十來個。

這么多鬼魂如果不能立刻解決，肯定會禍害這里的活人。

活人一旦踮腳，鬼魂就會趁機(jī)把腳尖塞進(jìn)活人腳后跟里，再一口氣吹滅活人頭上的三把火，活人就會死去。

死人這時會喊人的名字，如果答應(yīng)了，魂就會被喊出去，鬼魂會趁機(jī)占據(jù)人的身體。

這時陰風(fēng)陣陣，雖然人們看不見鬼魂，但恐懼感油然而生。

眾人按照黃榆樹的指示，沒有人回答鬼魂的呼喚，也沒有人踮腳。

黃榆樹施展道法，鎮(zhèn)住了鬼魂。

好一會兒之后，他才松了口氣說：“好了，現(xiàn)在沒事了。”

人們立刻議論起來，有人說剛才感覺有鬼在看他，有人說剛才有鬼在喊他。

隨后讓郝全再次封上棺材，每顆釘子敲三下，之后就不再敲了。

敲完后，抬著棺材再次嘗試抬出去，這一次棺材終于能被抬起來了。

“我那苦命的兒啊。”二嬸猛然覺得哭錯了，連忙哭道：“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黃榆樹大手一揮，大家“哦嗬嗬嗬”一陣喊，這叫“吶棺材”，是抬棺上山的沖鋒號，既是鼓勁，也是協(xié)調(diào)腳步，因為要有一個沖鋒，這個時候人與鬼斗，要壓壞鬼的伎倆，起到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的作用。